《红玫瑰》
(知青爱情长篇小说)
钟奋生
1
进中学我就对她萌发了单相思,她坐在我前面,我总爱悄悄欣赏她的背影,尤其是她穿那件鲜艳的红衣服更使我赏欣悦目。她平时难得穿一次鲜艳的衣服。她穿那件鲜艳的红衣服,不仅迷住了我,也吸引了班里许多同学。同学们开始背地里称她为“红玫瑰”。我学习成绩差,与眼前这位红玫瑰的“背影”有着直接的关系。令我欣慰的是,她对谁都是不冷不热,直至中学毕业这朵“校花”还没有那个摘下。不然,我心中准会燃烧着一股“嫉火”。至今我还没有勇气与她讲过一句话,她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前两届连高中班都取消了,初中的毕业生全都分进了新建立的一所共大分校。分校设在离县城七十华里的一个叫冬毛岭的荒山坡上,这个荒山坡只长冬毛草不生树木。草长得比人还高,据当地人讲,解放初期这里经常有老虎出没,老虎曾咬死过附近一个村民,不过五六年这只虎还是被一个猎匠打死了。学校设在这里,全称便是: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毛岭分校。今年根据上级的精神,要保留两个高中班。当时初中班有四个,也就是说有两个班的同学要进共大。共大环境自然是艰苦的,不用上届的同学诉苦我们也清楚。我们这个古老的四周环山的县城,只有唯一一所中学。显然,想留下来继续上高中的同学占大多数。于是,学校专门开了一个“向共大进军动员大会”,丁校长在动员会上情绪激昂的说:
“我们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是新中国土地上诞生的新生事物,新生事物的成长、壮大和发展从来就是不可战胜的!我们的办学方向,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充分肯定。毛主席说,你们的事业,我是完全赞成的。半工半读,勤工俭学,不要国家一分钱,这样的学校确实是很好的!”丁校长是北方人,普通话讲得很好,人显得挺有气质。她讲话爱用双手打手势,有点象个高响乐团的总指挥。“我们毛岭分校从你们这一届起,开始要设三个专业。一个是医务;一个是茶林;一个是农机,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到共大去,就可以学一门专业了!对你们今后的前途无疑是十分有益的!”……
我没有听完便开溜了。河滩上的鱼在诱惑着我,阳光明媚正是钓鱼的大好时光。我钓鱼不用钓鱼杆,只将鱼线绕在一块长方型两头挖成椭圆凹的竹板上。平时天天将它放在身上,下午放学得早就奔到江河里去钓一阵鱼再回来吃晚饭。好多时候,我钓的鱼还成了家里晚餐的菜。我一般都是站在河滩上,放“长线钓小鱼”。弄得好,一个上午小鱼也能钓几斤。偶尔也有斤把重的大鱼上钩,这样的次数比较少。今天去钓鱼,我站在河滩的激流中,老在甜甜的想着她,想着与她又在共大同学的情景,她那诱人的背影似乎永远也欣赏不够。其实,不用丁校长动员,我就决定去读共大。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早就向我们动员过了。我一直在暗暗观察红玫瑰的动静,她要是想继续上高中,那我也要争取留下来。陈老师那天动员,她就冲着众人说去上共大。她的决定也就等于是我的决定。当时我大姐在中学教初一,她是想我继续上高中的。见我主动志愿去上共大,她也没办法。
就这样,我进了毛岭共大分校。这是七0年。
进共大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有意用目光在捕捉着她,一连几天竟不见她的踪影!我慌了神。她没有进共大来?她当着那么多同学讲出来的话,又反悔了?那几天,我心里莫明其妙的烦燥,这个世界象缺了一样我最需要的东西。我们来到学校的第三天,就发了一张表给我们填。学校是以部队编制,“系”称为“连”,“班”则称为“排”。一连为农机,二连为茶林,三连为医务。不见她的踪影,我填报专业也六神无主了。我见报学农机的人多,随大流在志愿上写了“农机连”三个字。
我终于鼓足勇气问一个同学,他不知在那得到的信息:
“红玫瑰又改变主意,上高中去啦!”
我得到这个信息,头脑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就象我猛然发现自己丢掉了一个心肝宝贝似的。
那是星期六的上午,学校召开了一个全校师生大会,会上宣布了各专业的人员名单。我的志愿挺顺利的实现了。好些同学的志愿则没有实现,有的甚至想通过家长来校与老师交涉,要转换成自己理想的专业。我不仅没有丝毫欣喜,还暗暗后悔自己迈错了人生的一步。我被分在一连一排,下个星期一就要去报到了。关键时刻,我必须赶回城里去一趟,我向老师请了三天假,讲家里有急事。我回城后要大姐与我去活动,看能不能再转到城里上高中。大姐见我进了共大还吃后悔药,满肚子瘟火:
“那个地方去不得,我劝你你不听!当时留下来容易,现在再往回转,那有这么好的事!”
她向我发了一阵火,当晚还是带我去找了丁校长,她向她诉了一阵苦。讲我母亲年迈体弱,家里没有人照料。我两个哥哥又在外地工作,我二姐又在农村。她自己虽然在城里,她还有家还有小孩呢。况且我姐夫在化肥厂工作,那里离城里还有二十多里路,讲我母亲现在水都还要花钱请人家挑……丁校长听她这一讲,答应与共大的夏校长交涉,尽量将我照顾回城。她也埋怨我填报志愿太不慎重,象我这样的情况,是完全能够吃照顾留下来的。现在要往回转,确实要费些劲。
“这样,你先回共大去,”丁校长说,“不要透露风声,我们在这边为你活动。”
第二天,我就兴致勃勃返回了共大。现在我心里踏实了。丁校长亲自答应活动,还有不成功的吗?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我们正式来到各自的排里,老师要我们“对号入座”,座位老师都安排好了。令我吃惊的是,我同座的桌上,跳跃着三个让我热血沸腾的字:朱美秀!天啦,她怎么还是到共大来了!中学时代我一直苦苦单相思的“校花”,没想到上苍竟安排我们坐到一起了!我不用再望她的背影了。我能直接感受到红玫瑰芳春的气息了!我又赶快与我大姐打电话,讲述了这里的种种好处,能学到专业呀,老师对我们很好呀等等,总之我不想回城里了。我又遭到了大姐的一阵臭骂,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一天,不见红玫瑰的踪影,我仍象进入在一个很强的磁场氛围中。第二天正式上课她来了!她冷眼望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怎么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往后的日子,我自然忘不了尽情去欣赏她的脸蛋,谁知我几次偷看她,恰好都遇上她刀子般的锋锐的目光,我便不敢再乱看她了。红玫瑰对许多同学都有说有笑,比中学时代活跃多了。唯独对我沉着脸,冷不防还会遭到她一阵冷眼的扫射。似乎她早察觉到了我的不良用心,她对我的神态是居高临下的不屑一顾的。我还从心灵深处感应到她在说:哼,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红玫瑰对我的极端冷淡象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对她不切实际的种种幻想。我隐隐约约感到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我甚至变得有些恨她了。尤其是当好些男同学与她调情,她又是那么含笑沉着应战;她与我相隔的那条无形的鸿沟就更分明了!只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让同学们震惊的事:班里那位风流出众的名叫罗明的同学与她调情时,开心的当众呼她为“红玫瑰”。她脸很快沉下去了:
“谁是什么‘红玫瑰’?那个要你乱取绰号?你在污辱我的人格!”
她盯着他有一阵,突然一个巴掌扇去,给了他一际响亮的耳光!打得罗明支支吾吾做不得声,挺狼狈的走开了。从此,班里那些喜欢围着她转的同学,再也不敢随意与她调情了。她给他一际耳光,实际上也将我给“打”清醒了。我连背地里也不敢称她“红玫瑰”了。进入共大,我总算渐渐从对她的单相思中解脱出来,或者说她对我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2
晚饭多了一道菜,碗里除一瓢海带汤外,还能得到一瓢肉。我破例吃了六两米饭,肚子已有八九成饱,当然再来二两也不成问题。我与许多同学不同的是,我有这个控制能力。就连朱美秀看起来生得秀秀气气,据讲她这一餐也吃了一斤两呢!当时我们三天学习,三天劳动。学校的伙食极差,几乎餐餐都是豆腐碴、海带汤、萝卜、白菜之类,由于菜缺少油水,饭就显然惊人的好吃。排里有名的噱头吴希玉吃饭,显得很特别。打来四两米饭,他往往用那个大条匙,将饭分成四块。一口几乎就是一两米饭,不到五分钟就能快速解决战斗。吃完饭他往往还要犹豫一阵,多数时候是又排队再添饭吃。
“哎呀,爹妈赐给的橡皮肚子没办法。”他打第二次饭吃时,爱在同学中说说笑话,逗逗乐子。“谁敢与我打赌,我能吃两斤!怪事,吃得多,屙得少,偏偏又不长肉!肚子里老是象猫爪在抓!我做梦都想吃猪油拌糯米饭!”
他爱说“橡皮肚子”这个词,同学们也就与他取了个绰号叫“橡皮”。当然这也只能是小范围的背着他叫,真正想传颂开也没那么容易。这个绰号是排里那位很调皮的同学取的,他觉得比他以往与任何人取得绰号都好,想就这样开心的叫下去。一天,吴希玉平静地望着他,待他开心的叫够了“橡皮”之后,不露声色的转向那位同学:
“带没有带手帕?没带我这里有。把鼻子揩干净,你看,鼻涕又这么长了。象两根米粉一样。”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他神态则挺一本正经,语气相当平静。同学们越发觉得开心。他将那位同学上下打量一番,随口又是几句。“鼻子一点红呀,鼻库胧满仓。喷嚏一声响呀,鼻涕流四方。”
朱美秀笑得蹲到地下去了,直叫笑肚子疼。吴希玉仍没有笑,只是提高了嗓门:
“我们以后就叫他“红鼻子哥哥”好不好!”
“好!”
“妙不妙?”
“妙!”
起初,同学们都开心的叫那位同学“红鼻子哥哥”,由于这个绰号五个字,叫起来总不那么顺口。吴希玉领着众人省掉了后面“子哥哥”三个字,直呼他“红鼻”。后来,排里另一位挺调皮的同学将“鼻”字,喊成了那个下流的音,成了“红×”,他这个绰号就这样定型了。
这顿晚饭吃过后,同学们猛然发现缺了点什么。有人呼出了声:
“橡皮呢?他在那去了?”
几个同学四周望望,不见他,感到站在那里有点乏味,各自回宿舍去了。我走在最后,猛然背后象挨了一小石子,我回过头,没想到橡皮在树丛中露出一个头,他一个劲地朝我招手,象有什么急事。我朝他走去,走到他跟前,他老朋友般地拍了拍我的肩:
“明灿,帮个忙怎么样?”
“什么忙?”
我觉得奇怪,我在排里是最不显眼,谁也不用求我搞什么,当然我也不求人家。他可是排里带领袖式的人物,要口才有口才,要风度有风度,他找我有什么事呢?他的个性简直有点象鲁迅。言语不多,常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微笑。讲出来的话几乎都是高质量的幽默语。他在同学中有着很强的凝聚力。同学们都爱与他亲近,他却有意离群,不到关键时刻是不轻易露面的。
“我想了很久,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了。”
“究竟有什么事?只要能办到,我一定帮你!”
我见他动了感情,我也动了感情。他则卖关子似的,摸一下脑袋不说出来。我猜想准是他家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是需要保密的大事。他是见我人老实口紧,所以才找我。有一阵子,他才红着脸开口:
“能不能借我两斤饭票?月底家里寄钱来,买了饭票就还你!”他见我愣住了,只怕是开口的这个数字太大,使我为难忙又改口。“要么,先借我四两,解决这一餐再讲,我还没吃晚饭的呢!”
我很快明白怎么回事。他平时就有乱借饭票的习惯,而且名声也不太好,好些同学都埋怨他借了饭票不还。当时的饭票是包括菜的,一个月我们定量买42斤,计划吃应该是完全够的,我就每月有结余。
“可以借给你,不过有个条件,以后你要学会计划用饭票,不要有好菜就放肆吃,吃完就饿肚子。”
他显得挺老实的点了点头。
“你先拿八两去吃,今天吃肉,你应该多吃点。离月底还有几天,这几天的饭票我包了,但不能放在你身上。不然,五天的饭票,你两天就吃完了又要去借。老借人家的饭菜,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会讲。”
他向我露出一脸苦笑,没讲什么,赶快打饭去了。吃完饭,他才含笑与我说:
“我呀,主要是名字取拐了。“希玉”,就是需要肉吃呀。我真恨不得天天有肉吃,我们一个月才打一次牙祭,那点肉还不够填牙缝呢!”
从这以后,我们成了最知心的朋友。每逢吃饭铃一响,他奔得比兔子还快,脸带笑容,早早排队。打来两碗饭,我们一道端到学校后山的野茶树林去吃。边吃边谈心。他告诉我,别看他平时爱讲笑话,那也是叫花子穷开心。他内心深处其实很痛苦的。他母亲两年前就病故了。有个姐姐,出了点事跑了。现在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对我有五子妹非常羡慕。他父亲一个人在农村劳动改造,身体也不好,有糖尿病。但还是咬紧牙,让他到这里来读书,他甚至穷得连理发的钱都要节省,有时候三个月才理一次发……
他不太愿意聊些忧伤的话题,多数时候都爱逗些乐子。
“这样好!远离食堂,减少诱惑。”他说,“我这一生两大嗜好,一是爱看报,二是爱吃饭。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天下什么事最大?吃饭。”
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只是开始我们都不知道。直到第二年在一种特有的氛围中,他的才华才显露出来。他告诉我,写文章没什么巧,关键多看别人的文章。上海《文汇报》好文章最多,很有文采。有空他便带我到校办公楼去看报子,星期日他可以在那呆一整天。正如冯老师所讲的“吴希玉硬是将《文汇报》给嚼烂了!”
以往上语文课,老师很不将它当回事。上课一般是念念毛主席的著作,每节课抽几个同学念。我尽量埋着头,躲避老师锋锐的目光。多数时候能够躲过,也有被老师捉弄似点名要我站起读一段文章的时候,弄得我非常难堪。后来这位语文老师还征求我们的意见,问语文课需不需设?我竟混在赞成取消语文课的少数同学之中。我赞成取消语文课,竟引起了同坐朱美秀的不满:
“还要取消语文课呢,自己念篇文章都不清!”她恨了我一眼。
她这句话,在我心上刺了一下,我脸红了。我似乎才感到语文课的分量。第二年,我们的班主任换成冯老师,他十分重视语文课,自己的作文也写得很好。他原在中学时,是造反派的头头,思维极为敏锐。高中毕业属于学生中的尖子留校任教,再后来就调到共大来了。
他能说会道,又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人。他原与我二姐是同班同学,他当时正在热恋中,他的女友与我二姐很要好,也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当我们的班主任,亲自教起了语文课。他扎扎实实的搞,先从标点符号、修辞造句开始,又教我们怎样用标准格式写信,还讥笑那些写信“一逗到底”的同学,得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补课。再后来就训练我们写作文,他往往在课堂上即兴想好一个文章标题,就坐在讲台上和我们一道写。然后再将他即兴写的自认为“不成熟”的文章读给我们听,他的文章结构严谨又很有文采,究竟是他预先想好,还真的是即兴一气呵成,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他还将我们同学中写得好的文章,下一节语文课拿到课堂上念。他这种教学方式,极大的调动了全排同学爱好写作的兴趣。排里很快形成了一个以吴希玉为首的写作群,朱美秀也是其中的一个。
冯老师总爱用一种强者保护弱者的声调与我交谈,询问我二姐一些近况。“你语文还要加油呵”,究竟要如何“加油”他也没有细说。排里活跃的一批“写作群”,冯老师很是开心。记得那是最后一个学期,冯老师上语文课时,向我们推荐了一篇“文革”前的高考作文试题。文章的标题为:《唱国际歌所想起来的》。这篇高考作文写得棒极了!作者用奇妙的构思;优美的语言;丰富的联想,讴歌了国际共产主义的运动史。冯老师在课堂上要朱美秀朗读了这篇作文,自己还进一步介绍说:毛主席讲这篇作文可以打95分!这对我的震动确实太大了!日后我还抄下了这篇作文。我至今几乎还能全文背出:“是太阳快要东升的时候;是一轮红日喷薄欲出的时候;早晨就是一首雄浑的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多么雄浑,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刹那间,寂静里,蕴藏着最激烈的爆发!……”
不久,他就布置一篇作文,意思要我们模仿这篇散文的格式写。吴希玉就弄得很好:“我愿变一滴水,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一泻千里;我愿变……”正好对应原文中的:“我愿变红旗上的一根纤维;我愿做国际歌的一个音符;我要和战斗的无产阶级一起高呼: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冯老师当着全排同学,边朗读他的文章边评价:
“你看,他写得多好!他的文章有血有肉,有很强的生命力!”冯老师大肆赞叹了一番他的力作之后,突然话锋一转,很轻巧的带出一句。“象琼明灿,连模仿都模仿不象。”
他这句话,极大的刺伤了我的自尊心!这时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写出象样的文章出来!
冯老师对我的关照,后来越来越明显。当时学生食堂与老师食堂是分开的,老师食堂的伙食自然好。他往往多打份菜,要我到他那去吃。他住在学校礼堂舞台旁边的一间小房里,他一般是不要学生到那去的。他要我不要有自卑心理,不要过分沉默。他还引用了鲁迅那段话: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是沉默中灭亡。他提醒我,要我少与吴希玉接触,说他虽然文章写得好,有才气,但他察觉到了,这是个危险人物!
“你看他的头发蓄几个月还不理,这是为什么?”他向我尖锐的提出了这个敏感问题,“分明是对现实不满!他在日记上还写道,‘青年人应该多干活,少说话’,这实际是与毛泽东思想背道而驰的。毛主席把青年人比作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怎么能不闻不问阶级斗争,“少说话”呢?他父亲教过我们的数学,是个老右派。他姐姐是现行反革命,现在不知道跑到那去了……”
我当时想法很简直,如果他要我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就揭发他,决不会与他同流合污。除此之外,我没有必要与他疏远关系。我难得有一个学友,既然好容易才交上,我就要珍惜这个友谊。除吴希玉外,排里我还交过一位好友,他叫黄明雪。与我曾住一个宿舍。他有个最醒目的标志:两颗嵌金的门牙。同学们讥笑他牙齿里是装了发报机,讲他是台湾派过来搞间谍活动的。有人与他取个绰号叫“发报机”。他比我要开朗多了,不在乎别人的讥笑,还能嘻嘻哈哈的反击。你呼他的绰号,他反讥你的绰号。他见我太老实,主动与我亲近。常问我有什么心思,是不是有人欺侮了我。每次砍柴劳动他都与我在一块,很愿意帮助我。他见我砍柴很理手着实吃了一惊,似乎我的老实是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干引起的。有一次吃过晚饭我从水房端来一盆水,准备洗脸洗脚。水房离宿舍约有二百米,当我将水好容易快端到宿舍时,一个足球飞过来,刚好将脸盆打翻在地,我胸前地上到处都是水。我抬头一看,是前不久从九江分来的一批学生踢来的,他们正站在远处哈哈大笑。这时黄明雪突然从房间冲了出来,直奔向那群九江佬为我打抱不平!
“你们真是太缺德了!欺侮老实人!”
“踢球嘛,是我们的爱好,谈不上谁欺侮谁。”
“刚才那个球是你踢的?你也不能对准人踢!”
“踢了又怎么样?”
“就应该向人家道歉!”
“道个鸡巴毛!”
“口放干净点!”
“小子你想怎么的?”
“有胆量,我们单独到一个地方去!”
“好哇,算你有种!”
那个九江佬长得还挺标志,他们真的就往那边山上的野茶树林走,那帮九江佬也兴致勃勃的跟着,我怕黄明雪吃亏,悄悄的要他算了,他说没事。我们的反常举动,被老师发现,赶快奔来制止。后来校长也来了,校长还把那个新转来的九江同学狠狠讲了一番。这时我才知道那个九江佬,名叫许峰。第二天,据讲他们还是进行了较量,黄明雪三次都将许峰摔到地下去了。许峰说,从没遇到过对手,与他交手算是大开眼界了。这次较量,促使黄明雪与那帮九江佬成了好朋友。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要学点功夫,腰杆就能硬起来。”一天傍晚,我俩散步时他这样与我说,“我可以教你点武术,但你千万不能与外人讲。”
我自然满口答应。
“首先,你要学会喝酒,喝完酒练拳,才能把劲练出来。每次至少要喝三口酒。”
他决定正式教我武术,拿来一个瓶子,打了一瓶白酒。那是一个星期天。他自己先喝三大口,就要我喝。我平时从没沾过酒,见酒便心慌,很难入口。他就鼓励我不要怕,闭一下眼睛就吞下去了。我吞下第一口酒时,只感到酒似乎挺辣,还有点割喉咙。我还是坚持喝了三小口酒,他就决定正式收我为徒。他将我带到学校后山野茶树林中,第一天是教我站桩。尤其是那个“屙屎桩”,不知反复训练了多少次他才满意。往后的日子便教我一些踢腿呀,弯腰呀,握拳呀等基本功,再后来就是摔跤的训练。什么“大背包”、“小背包”呀,什么“老虎肩猪”呀,你怎么进攻别人,别人进攻你又如何防守呀等等。我印象深还有他与我纠正人们习惯认为杀人就是用刀砍的“语误”,他说人头根本不是砍下的,而是用刀拖掉的。
“看!要这样借助手臂的力量,”他作了一个古代侠客标准的握刀姿势,“嚓的一拖,人头就滚下来了!”
正当他教我武术向纵深发展时,他报名参军了!这是我们进共大的头一年。他是顶他们公社的指标去的。他参军后,我更沉默了。一个人也不好去练拳,他教给我的一点武术很快就忘得差不多了。
我结识吴希玉后,性格变得开朗些。吴希玉爱带我去看报子,我后来也爱带他到小溪去钓鱼。我将那个我特有的钓鱼的工具带到共大来了。小溪的水是从山上直接流下的清泉,可以直接饮用。水清则无鱼,在这里能钓上一条寸把长的小鱼也不容易。吴希玉尝试了许多回,始终没有弄到一条鱼。我下钓,仍有鱼上钩,他不得不承认我钓鱼有两下子。一个上午,也能钓上十多条小鱼。钓的鱼我们也懒得要,就给附近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对我们非常热情,老远见我们来,便会呼喊道:“钓鱼的同学来了!”,有时,那农妇还会为我们泡上一壶茶,端到我们钓鱼的地方来。那天,她又与我们送茶来,恰好朱美秀在我们下游洗衣。她竟停下手中的活,站在那欣赏我钓鱼。当看到我弄到一条小鱼时,她冲着我笑了。她这还是首次对我露出笑容。
3
在共大两年,我从没有生过病。只是那次则把我吓坏了!一天我突然发现胸部这边奇痒,掀开衣服一看,竟生了不少红籽籽,象一根宽带子似的。我先到校卫生所去看,校医也吓坏了!要我还是到镇医院去看保险些,他们还没见过这玩艺儿。于是,我向冯老师请假,当我掀开衣服给他看时,他更是大惊失色:
“哎呀,这是蛇缠腰!那些红籽把身子缠满是要死人的!”他冷静头脑一想,“镇医院你也不要去,找草医比较好。对了!朱美秀象讲过有什么好草医,治好了好些怪病,我去跟她问清楚再说!”
这天晚上,冯老师将我、朱美秀、吴希玉叫到他房间,他神态挺严肃的跟我们说:
“琼明灿身上是“蛇缠腰”,当然现在才开始。这东西缠起来快,不治疗个把星期就能缠满,缠满就麻烦了!我们老家有人就是这样缠死的!”他转向朱美秀,“红星镇离垭子湾还有多远?五里路?到了红星镇,你就知道走了?好。我向水房的杜师傅打听了,这里到红星镇不通车,要走小路,小路有四十多华里。不过好走,就从我们砍柴的那个林场进去,不走岔路,顺正道走就行了。”他又转向吴希玉,“走这么远山路,多个伴要好些,所以决定派你也去。你们明天一早就动身。看要治疗多久,你们就陪着他,回来再补课。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我跟你们借了五十块钱,钱由朱美秀保管。遇到什么情况,就打电话到学校!祝你们一路顺风!”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就启程了。进山的路弯弯曲曲,象蛇一样向前延伸。路旁的溪水静静地流,透彻清亮。阵阵微风,送来山野扑鼻的清香。我们三人被群山深深地拥抱着,极少看到迎面路过的乡民,四周高高的群山,衬托着头顶窄小的蓝天,我有一种被陷进了迷宫般的感觉。一路上,吴希玉与朱美秀有说有笑,谈学校的一些趣闻轶事,讲得最多的是学校正在开展的这场“反腐蚀运动”:
“赵老师也有问题呢。你知道么?他也被隔离审查了。他就是跟茶林连的那个叫什么……”
“徐艳梅。”
“对了,徐艳梅。所以说,人根本看不出,赵老师看上去多正经!”
“徐艳梅还与他刮过一个呢,我是知道的。”
他们一路谈笑风生,根本就没将我放在眼里。只是快到红星镇时朱美秀才告诉我,现在我们去找的草医是她的叔外公,有九十岁了。她就是在垭子湾出生的,她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就跟父母进县城去了。她父亲原来是红星镇的镇长。到了红星镇,我们翻过一座山,山脚下便是垭子湾。首先罩入我们眼底的是三棵极醒目的几个人都抱不下的大樟树,美秀告诉我们,樟树的年龄至少都有五百年。她叔外公家就在大樟树下,那是一栋木板屋,上面盖的是杉皮瓦,看上去很有点世外桃园的味道。我们还没进屋就有几个乡里人从里面出来,里面堂屋还站着好些人。
“人家说,他是垭子湾的魂。好些城里人也寻到这里来找他看病呢。”美秀自豪地告诉我们,“我爸本想接他到镇上去,他死活也不愿,宁肯一个人守栋屋。不过话又讲回来,有他在,垭子湾的人也沾光呢!有个病痛就不需要跑医院了,他治不好的病,送到医院也是很难救活。”
经美秀这一讲,我们对也叔外公更是肃然起敬。他一边用目光欢迎着我们来,一边用毛笔与一个山民在开药方。他看上去有点象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头发、胡子都白了,那两道剑眉显示了他的威严。他人精神状态极好,给人一种飘然似仙的感觉。他见我们远道来,下一个就先给我看。他说没什么,吃几服药就会好。晚上我们就住在他家。第二天早晨,她叔外公要我们到四周去摘刺苞,说用刺苞擦到红籽籽上,这样好得更快。于是我们三人就到附近去找刺苞,起初许久都没有找到,猛然我眼睛一亮,看到了几个红得格外鲜艳的刺苞!正当我就动手准备去摘时,一位村姑朝我喊道:
“那个吃不得!那是蛇苞!”
我不由为之一惊,仔细一看确实弄错了,刺苞与蛇苞还是有区别的。刺苞没有蛇苞那么鲜艳,刺苞可以吃,蛇苞却有毒。那位村姑背个背篓在我旁边不远处扯猪潲,她穿着一件挺大的鲜艳的红衣服,衣服大半新显得挺洋气,象城里人穿的。下面是一条陈旧的青布裤,膝盖处还有两处补丁。这一身打扮显得很不协调,衣服显然是人家给她的。我则注意到她的辫子挺特别,又粗又大只扎一根。辫梢上的红头绳,挺醒目。她将头抬起时,她那秀丽的脸蛋叫我们暗吃一惊!
“哟,还蛮靓的!”吴希玉冲着朱美秀说。“穿红衣扎红头绳,看上去象朵红玫瑰!”
朱美秀恨了吴希玉一眼,笑了。没想到小姑娘向我们飞来一个眼波,也顽皮地笑了。
“你不要小看这地方穷,可是出美女的地方!”朱美秀有点自豪说,“县剧团去年就从这招了三个人去!”
“红玫瑰,明年你也招进剧团去!”
吴希玉又在借题发挥,朱美秀开始用眼睛盯着他,吴希玉赶快回避她的目光,望其它地方去了。
“小姑娘,多大啦?”朱美秀想缓和一下气氛,关切的问。
“十四。”她用本地话答,我们勉强能听懂。
“读书没有?”吴希玉又活跃起来。
“你小看人呢!就兴你们城里人读书,我们就不能上学?我在镇上读初中呢!平时住学校,星期天回来。”她放下背篓,玩着辫梢,开始向我们发起进攻。“你们是城里来的吧?城里有吃有穿有汽车坐,你们还跑到我们这个山窝窝里来干嘛呀?”
“看病,”我答。
“你们象有病的人?你们骗人。”她笑道,“你们应该说,是来接受再教育的!”
没想到小姑娘嘴挺厉害的,我们被她逗乐了。
“接受再教育?”朱美秀好奇地问,“到你们这里接受什么再教育呀?”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发出的号召,还用问吗?”她这时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笑得挺好看。“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们这才明白,她将我们当作下放在这里的知青了。她一脸天真无邪的神态的确挺可爱。我们还想与她继续交谈,她家里唤她回去了。唤她叫什么“老三”,吴希玉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
“喂,红玫瑰!怎么叫老三哟?”
“这还用问?家里排行老三,不就叫老三!”
我们在这里只呆两天就返校了。不到一个星期,我身上的红籽籽也全消了。从垭子湾回来后,我与吴希玉的关系更亲近了。原来砍柴劳动,我都与几个不声不哈的农村同学在一起,如今我俩爱单独在一起了。
“玉希,人多不好办,就我们俩个人,砍柴大可不必走那么远。”我指点他,“你看,就从这里爬上去,两担柴不成问题!”
“你真会开国际玩笑!”吴希玉望着我大为不解,“这才走五六里路呀,再说山上到处都是冬毛,那有柴!”
“这你就不知道,这叫远走不如近爬。你仔细看,山腰不是有许多绿叶子么?那就是隐蔽在冬毛丛中的柴呀。”
我们一般砍柴都要进山十多二十里路,谁也不会想到还没走上一半路的地方就能砍到柴。吴希玉起初只怕我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见我停在那儿不走了,也以玩世不恭的口气,将手一挥:
“好吧,听你的!就从这里上!”他笑了,“砍不到柴,我们就挑担石头回去。”
结果上去才知道,别说是砍两担柴,就我们全排五十多个人集中到这里,也决不会有人扑空回去。吴希玉乐了:
“看不出,你有这一招!这个地方我们谁也不告诉,就我们俩人悄悄来!”
砍柴的速度吴希玉也远远不如我,我一担柴弄好了,他才将柴搬到位,还没砍短的呢。我便帮他一起搞,待他的柴也快弄好时,他向我露了一笑:
“你察觉到没有?朱美秀爱上你了。”他认真地说,“从那次我们到她叔外公家,我就看出了。”
我有些生气,你怎么来取笑我呢?你自己在跟她打得火热。他笑了笑,没再吱声。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他也没有再提起。而我心里却仍在发问:她真爱上了我?她看得上我么?我与她坐在一起快两年了,关系很一般,平时几乎没有交谈。她那神态分明是瞧不起我,爱用冷眼迅速盯我几下,弄得我耳根老是发红,我那敢对她想入非非?再说,排里好几个风流出众的男同学都在追求她呢!我不敢往下想,这事太没有一点根基,我还缺乏这个思想准备。只是近些日我竟隐约感到,她身上真还透着一股诱人的魅力呢!
我与吴希玉自从发现了那个绝妙的砍柴的地方,原与我结伴砍柴的那几个不声不哈的农村同学开始关注我们了。他们也想与我们为伍,吴希玉则想着法子摆脱他们。要么我们一早悄悄的走在最前面,要么装着上厕所什么的,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大部队”砍柴回来,一般都是到吃晚饭的时间,我们则多数时候能赶上中饭。痛痛快快洗好澡,还能美美到办公楼去看半天报纸呢。
一天,我们一早出发还是被那几个不声不哈的发现了。他们紧紧地跟在我们的后面,不远不近的盯着我们。当我们走到一个转弯处时,我提醒吴希玉:
“快,躲到那个桥下去!”
我们躲在桥下等他们走过去好远了才出来。谁知出来恰好遇上后来的“大部队”,只有与他们混在一块走,走了一阵子,吴希玉又弄出屙屎的花招,让大伙走去好远了才出来。我们刚一出来就见朱美秀站在那路边,她在等我们呢!我们这个秘密,也被她发现了。
“多我一个人,没什么关系吧?”朱美秀朝我们笑道,“我也是借解手甩掉他们的,我知道你们发现了砍柴的好地方,难怪每次都回得那么早!水房的杜师傅说,你们砍的柴也好!都是些好烧的棍子,没有泡桐树。”
我们当然不可能将她也弄开,她能够主动和我们在一起,心里甜着呢。我们没走多久,没想到冯老师也站在那等我们:
“吴希玉,我就知道你鬼头鬼脑!”冯老师冲着他说,“你们三人在一起,要注意安全!”
“知道!”朱美秀欢快地答。
冯老师说完,就小跑步跟上大部队去了。我们三人走在一起,又象上次到垭子湾似的,吴希玉与她有说有笑,我在默默地听。
4
山腰有一圈挺诱人的乳白色的雾带,一只苍鹰在雾带下惬意的盘旋。山风吹来,人多高的冬毛倒向一片,叫人联想到麦子收割的季节。朱美秀好生兴奋,紧跟着我直喘着粗气,一个劲地往上爬,我们稍不留神就将吴希玉甩在老后。爬到山腰,上面冬毛草不多了,而是显露出成片成片的野杂树。到了砍柴的地方,我们放在扁担美秀就兴致勃勃地问这块宝地是怎样发现的,吴希玉把经过告诉了他。
“琼明灿, 我看你还有些藏而不露, 不仅会钓鱼,砍柴也还有两下子!”
我受到了她的表扬,心里乐乎乎的。砍柴开始了,我先观察了她一阵,看了着急。一根不太粗的野杂树,她要砍十多刀,砍起来还显得格外费劲,树象起弹性式的,好容易将其砍断,柴的刀口处还要拖出一条长长的树皮,很不美观。
“朱美秀,你看我!”
我一刀砍下,就将那根比她砍的还粗的柴砍断,而且呈现出一个挺漂亮的斜刀印。
“琼明灿,我服了你!你砍柴象在砍萝卜!”
“朱美秀,你那个样子不要砍啦。”吴希玉道,“干脆帮琼明灿打杂算了,由他砍两担柴,比你这样还快些。”
“行!行!我还巴不得呢!”
朱美秀放下柴刀,就开始围着我转。我砍好一小堆柴后,她就与我搬到一个地方去码整齐,多余的时间便兴致勃勃欣赏着我砍柴。欣赏了一阵子,便与我闲聊起来:
“你是好久学会砍柴的?”
“小学五年级。第一次砍柴我是带把菜刀去的,南昌山起了火,城里人好多到火烧山去砍柴,我是跟大人去的,我砍了一根干杉树回来。当时砍掉树枝我还不会弄,我倒着砍树枝,大人都来笑我。下山,我懒得扛,就用绳子拖,大人夸我这个懒主意打得好!”
“你们在城里砍柴要走多远?”
“和这里差不多,也有十多二十里,当然要砍干柴也有走过三十里路的。”
“你说这些柴,那种最重那些最轻?我觉得奇怪啵,砍同样多的柴,有时候重有时候轻。”
“柴确实有轻有重,比如说映山红,就很轻。刚砍下的湿柴,只晒个把太阳就能烧。杨梅树就不同了。它吸得水份多,同样的一担柴,杨梅树比映山红将近要重一半!”
“你说什么柴最好烧呢?”
“当然是干杉树。但不经烧。既好烧又经烧的恐怕就是野茶树了。它烧完后的炭火都是挺旺的。”
“看来你对砍柴还蛮有讲究。”
“我在我们那条街,称得上是‘柴王’呢,他们都听我的!”
“你这个样子能当柴王?他们都听你的?你在吹牛!”
“信不信由你,我从不吹牛。”
“这么说,我们读中学时,正是你砍柴的旺盛期?”
“可以这么说。你记得吧,那时我们只上半天课,下午休息。下午我都要上山去弄担柴来呢!我们砍柴确实有讲究。两捆柴要弄得非常好看,将一些大一点直一些的柴放到外面,那些弯头细脑的柴夹在中间。而且同来必须要同回,谁也不许先走。途中歇气也要在一块。砍柴也不能贪心,柴箍都要做得一样大。做好的柴箍先要由我过目,谁的柴箍做大了点,就要马上缩小……”
“听你这一讲,你在城里的砍柴生活,还是蛮有味的。要我当时知道,准要跟你去学砍柴!琼明灿,你除了会钓鱼,会砍柴,还有什么特长?”
她这么一激发,我到是记起了那桩往事,我望着她笑了笑说:
“我还会游泳。”
“你会游泳,哼,尽吹牛!我才真正的会呢?”
“我知道你会,老爱打赤脚,站在船头唱歌。”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打什么赤脚,站在船头唱歌!”
“你还爱把你的鞋子放到船舷边,有一回还丢掉了一只,那个偷鞋的小孩就是我。”
她开始用目光盯着我,我也鼓足勇气盯着她。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她乐得什么似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偷鞋崽!不错,是你这个眼神!”
我还是小顽童的时候,就爱听她赤脚站在船头唱着山歌,那时我几乎整天泡在城里的大河里。她生得漂亮,十分引人注目。我知道,那个摆渡的是她公公。她站在船头无拘无束,嗓门是尖细甜润的,象支百灵鸟在歌唱——
秧老那个田肥哟
出谷早齐
秧老那个田肥哟
抽穗整齐
秧老那个田肥哟
禾苗崭齐
她唱的山歌有的我也会唱,会唱的我就喜欢跟着她哼——
南风栽禾不要粪哟
北风栽禾不如在家困
南风栽禾如上粪哟
北风栽禾路路困
……
有一回,她唱得正起劲,我想与她来点恶作剧,一个猛子潜到船舷边,悄悄拿去了她一只小凉鞋,我仍潜水而游,当我刚露出头来时,就听她撕魂裂魄似的在喊:
“就是那个露头的野崽,偷了我的鞋!那里跑!”
她说罢,就的跃入水中,样子挺凶来追我,没想到她水性这么好!她公公只顾摆他的渡,望着我们笑。我到底有些怕,赶快将这只鞋抛还给她,她接过鞋也就不再追我了。只是狠狠的朝我“哼”了一声,就朝渡船游去了。以后许多年就没再见到过她。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的那个暑假,她又在渡船上露面了。仍喜欢赤着脚,站在船头唱着歌。这个时候,她长得象个小姑娘样了。我也不敢再朝捉弄她的方面想了。尽管我还很顽皮。城里是没有见到过她的,不知她在那所小学读书,反正不在我们学校。只是读中学时,她竟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当然根本认不出了我。因为当时在江里游泳的顽童有许多,加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都忘记了那桩事呢。
“你也还是怕我,我跳下水去一追,你就赶快把那只凉鞋抛还给了我!”
美秀又兴致勃勃与我聊起过去的事,我们一下子就显得很亲近了。
“那个时候你确实很调皮,皮肤都晒得腊肉似的。”美秀这时与我讲话的语气,丝毫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味道。“那一帮在河里游泳的小孩,看得出你是个头!那天你还爬到对岸那棵大树上去掏鸟窝,你们有两个人上树,你爬在前面,你后面那个人爬到中途掉下来了。”
“他是抓到一节枯树枝桩,桩子一断就掉下来了。头上摔了七个洞,被一个过路的老人一震脚,喷口气血就止住了!”
“那是我叔外公呀,那天他正在我公公渡船上玩!”
“朱美秀,你那时蛮会唱山歌的,现在还能唱几首吗?”
“怎么不能!那都是我公公教我唱的。歌词都是根据农谚语编的。”
“朱美秀会唱山歌?”吴希玉一个人在那边底耐不住性子,奔过来了。“快来一首!”
“来就来,唱支山歌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清了清嗓门,真的唱起来了——
雷打那个惊蛰前哟
高山可作田
雷打那个惊蛰后哟
高山种黄豆
雷打那个惊蛰前哟
高山好种田
雷打那个惊蛰后哟
高山好种豆
雷打那个惊蛰前哟
高山也是田
雷打那个惊蛰后哟
烂泥巴里种沤豆
……
她现在的嗓门变得宏亮起来,她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十分动听。吴希玉听得入迷,神态都变呆了。想必他又在构思什么作文了。她唱完歌,我也砍好了两担柴。美秀一担她说有个五十来斤就够了。我自己一担则要百把斤。柴砍好,我就边将那些长棍砍短,美秀也边与我将砍的零散柴搬拢来。她搬柴正在兴头上,突然见她尖叫“哎哟”一声,她在那个岩石边一脚踏空滑了一跤,左脚在岩片上划了一个寸把长的口子,血直涌了出来!我见此景,赶快奔过去,脱下我的那件白衬衫将她的伤口捂住。吴希玉也奔过来了。他急得什么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我要美秀不要慌,捂住伤口不动,我目光开始向四周扫射,在与她寻找阻血药。猛然,我眼睛一亮!我发现了那个吊在松树上的蚂蚁窝。我一阵惊喜,赶快用一根柴棍将它挑下,一瞬间那块地方简直成了蚂蚁的世界。我顾不得这么多,又将它连挑过两个地方,这时里面的蚂蚁不多了。我就迅速动手撕开它。蚁窠里面是深黄色的,一层一层撕下来象薄纸一样。我弄了那么几大片,就奔过来将它捂在美秀的伤口上,血立即阻住了。
“这是最好的阻血药!”我自豪地告诉他们,“过几天你们看,她脚好了,连伤疤都不会有!”
“这玩艺有这神?”
“下次去问你叔外公,他也准知道!”
几天后,美秀的伤好了。果然没有伤疤!自从这次砍柴以后,她投向我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七二年二月,我们将要离开母校,投入社会。共大毕业的前夕填志愿,面临着三种选择:一是县城的竹木转运站,要从我校招工19人。二是离县城六十华里路的玫瑰岭茶场,这里招工50人。三是立志赴农村,地方由你选,一般都会满足要求。填志愿其实对农村来的同学实际意义不大,因为当时总的政策是“社(指公社)来社去”。
吴希玉是在县城长大的,在我的印象中以前象见过他,很面熟。他父亲原是县城中学的一位很有名望的数学老师,是个老右派。讲起来他父亲还教过我大姐、二姐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第一批下放到农村去了。很显然,吴希玉共大毕业后只有回农村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报农机吗?”吴希玉有些伤感的与我说,“我完全作好了社来社去的思想准备,我的理想是回去开拖拉机。我们那里一个搞兽医吃得开,再就是开拖拉机。象我这样的家底还能干什么?你知道我真正的理想吗?我想当一个作家!”
当时县城来的同学有将近四百人,我探听了一下,绝大多数学员都是填报前两个志愿。尽管校领导一个劲的动员、鼓励我们到“大有作为”的地方去,真正填报到农村的还极少。朱美秀却有意将志愿表给我看,上面填的竟是“龙港”,这是县里一个穷出了名的偏僻农村,还是远近闻名的腹蛇区。我见她填这个志愿,真怀疑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挺神秘的悄悄告诉我,真的到那去“扎根”?她还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她父亲在那里当公社书记,是去年调去的。我趁机赶快告诉她,我二姐也正下放在那。她眼睛一亮:“那你也填龙港!”快毕业了,看得出,她对我明显改变了态度。她见我在志愿书上真的填了“龙港”,便俯耳与我说:“怕什么,你明年就可以报名去参军!有我爸在,这个后门不是小菜一碟!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
从中学到共大,我几乎年年都报名去参军,但年年都没有录取。头一年是身体没检查上,医生讲我心跳太快,怀疑我有心脏病。第二年,一位学友告诉我控制心情紧张的绝招,那便是心里唱着歌。这一招果真灵,那天我心里在默唱着《东方红》。这支歌还没唱完,这一关就顺利通过了。身体体检上了,还是竞争不过人家,身体合格的有二十多位同学,而只招走三个。
记得小学毕业的前夕,那个经常帮助我的,稍发现有人欺服我,就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为我伸张正义的同学参军了,令我伤感了好长一段时期。他叫朱大鹏。他父亲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五岁那年父亲就病故了。父亲病故后,他母亲一直没改嫁。他有三兄弟,他最小。他公公还是革命烈士。有这个家庭背景,老师和同学都很敬重他。加上他为人仗义,不畏强暴,能够有勇气将班里那位称王称霸的个子比他整整高一个头的同学打翻在地,更是令众人肃然起敬。他爱带着一身豪气,与班里一些弱小的同学结在一起,他自然是我的好朋友。他参军走后,在我心目中也升腾起了强烈的报名参军的欲望。进初中后,我年年报名参军,每次都轮不到我,一直坚持到共大毕业。情况大抵都是报名的人多,录选的人少。
经她这一讲,我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光明的前途在向我招手呢!不久,我们就毕业了。吴希玉家乡的一部拖拉机专程开来接他,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寒风直往人骨子里钻。他非得要晚上赶回去,开车的是他叔叔。他清理东西时,将他箱里那本厚厚的还是五十年代出版的《应用文的写作》的书送给我。
“这本书对我来讲,是最珍贵的。”吴希玉讲这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我的作文成绩好,与这本书的帮助分不开。现在根本买不到这样的好书。你没事时将它好好看看,对你会有很大帮助的。这本书是城里中学熊校长送给我的,他与我爸关系好。城里人没人不知道熊校长的。他的学问最高,文革整得最惨,他的命可以说是几次检来的。他比我爸晚下放,他还在接受批斗呢!后来,他下在那个腹蛇区龙港,现在不知他是死是活。我爸虽然是右派,但我们家庭成份好,还可以硬一下子,他家庭出身是地主。”
我帮他将行李放上车,他抱拳向我告别:
“明灿,多保重!”
我眼睛湿润了。我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送他一句什么话好,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我目送着这位两年共大学习期间的知心学友,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5
令我十分意外的是,我竟莫名其妙的接到了县城竹木转运站的通知,这个通知来得早,也惊动了好些同学。
“看不出,你还有背景!”
“明灿,你如今吃得是国家饭,可别忘了我们罗!”
后来听我大姐说,她的一位大学的同学最近调进了县招工办,她与这个同学打了招呼,这样我才吃上了“照顾”。母亲见我能分进城里工作,自然欢喜。接到通知的第二天,住在我们家对面的比我高两届的牛娃,恰好放排回来,他是初中毕业“四个面向”分进了竹木转运站的,母亲赶快将他喊到家里来,细心询问那里的情况。
“我们这里工资是高,你看我比松子(也是对面的邻居)后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我的工资现在与他差不多。他见到我老说,先生的胡子挡不住后生的须。”牛娃是他的乳名,真名我忘记了。他为人处世很沉稳,在一些老辈们心目中印象很好。“不过我还是劝明灿不要来,他来了,也是和我一样长年累月在外放排。放排辛苦呢,遇到“打王恩”(排搁浅了),人要站在水里,再冷的天,那怕河里结冰也要穿短裤下水去撬,双腿常常冻得通红。冬天放排水又浅,经常打王恩。所以放排的人容易得关节炎,胃痛,我就有这二种病。”
牛娃这一讲,我们一家都忧虑起来。
“要么,到玫瑰岭茶场去?那里也是国营单位。”大姐说,“现在去活动还来得及。”
我说不出是喜是忧,能够进国营单位,又有这么高的工资,别人都羡慕,我心里自然也甜。只是放排对我诱惑不大,并不是怕吃苦。茶场我就更不感兴趣了。那儿离县城远,知青又多。我性格孤僻,不想往人多的地方跑,尤其是青年人多的地方。我真正理想的是进城里工厂,穿着一身工作服上下班,多神气!当然,还有更理想的就是参军。龙港在诱惑着我,朱美秀在诱惑着我!我向家里人表示,我还是想到龙港去,跟二姐在一起。我绝对没有勇气将我和朱美秀这层关系告诉她们,难道我们现在就在恋爱么?这些日我老想着她,但又感到她似乎离我非常遥远,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挺朦胧。
“你真是发神经罗!那里有什么好!琴琴(二姐的乳名)我都在为她急,找了好多人,她迟早是要跳出来的!”大姐平时脾气很好,从不发火的。她见我毕业时竟填“插队”龙港的志愿,不是有她同学这个关系,我真会下到那去的!好容易摆脱厄运,谁知又冒出这个怪念头。她怎么能不火?“全世界没有比你更蠢的人!农村下去容易,要跳出来就难呵!龙港那个地方去得么?那是个鸟不屙屎的地方!”她见我没吱声,火气也渐渐消了。“当然,竹木转运站也不是个好地方,长年累月在江里放排,又辛苦也不安全。玫瑰岭茶场当茶农工,也不好。不过可以先到那过度一下,有机会我再在这边与你活动,想法再往城里调。呆在那里比较稳当,至少比较安全,也不特别辛苦。我们这一条街,有好多人都在那呢。茶场又有车子,我看他们也是经常回来的。”
当时大姐在县城中学教书,有些活动能力。她话讲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过几天就来了通知,我真的分进了玫瑰岭茶场。我想将这个消息告诉朱美秀,几次握起笔终没有勇气写这封信。临赴茶场的前夕,我还是忍不住到二姐那去了一趟。她下放的那个生产队离龙港公社还有十多华里路,我在二姐那呆了五天。五天中,我竟有三次一个人悄悄翻山越岭来到龙港镇,象幽灵一样在公社四周悠转,心儿都跳到嗓门尖边来了,连她个影子也没看到!那天,公社里面突然走出一个人,大概是察觉到我行迹可疑,厉声问了我一声:“你在找谁?!”我支支吾吾,竟说出了“找我姨妈”之类鬼话,就赶快走开了。
七二年四月的一天,阴雨了好些日的天气,太阳总算露出了笑脸。太阳出来,大地格外显得生机勃勃。路旁的杨柳吐着翠绿新芽,几只喜鹊在杨柳树上叽叽喳喳的欢跳着,报着初春的喜讯。山脚下城里林场成片桃树林,鲜花怒放的让人眼花缭乱。伴随着这明媚的春光,我们五十名共大毕业生正式走向社会;投入新的生活了!
茶场有车来接我们,茶场的车就停在林场门口。一辆解放牌和一辆江西造的井岗山牌的汽车。来接我们的两个人,一个叫什么“郑排长”,满脸挂面胡子的,样子显得有点凶。另一个是老三届的知青,一副斯斯文文的书生派头。他那白净瘦削的脸上,露着温和的微笑。他主动将手伸过来与我握,“欢迎你们到茶场来!”,并亲自帮我将一只箱子搬上车,当时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我不知那来的勇气,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老师,您贵姓?”好几个女同学望着我,眼睛在笑。他则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不敢当,我姓刘,刘邓大军的“刘”,名宁,宁静的“宁”,叫我刘宁好了。”
郑排长和刘宁井井有条的指挥着我们将行李摆放在车的一个角落,腾出一定的空间让我们好站在车上,当然也有一些同学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分到玫瑰岭茶场的五十名同学都到齐了,其中有十位同学是九江人,他们的父母与他们一道,从九江赶到这里来集中,并直接送他们进茶场。除此之外都是县城的人,我们这么近,父母就不可能送我们进茶场了。许峰也来了,他们十个九江人集在一起,只顾他们之间的开心谈笑,完全没有将我们这一大帮城里人放在眼里。当然我们也不理他们,很明显形成“九江”、“县城”两派。五十位同学,就有三十位是女同学。这天,母亲来送我,她见这场景很是高兴。她说有这么多同学到那去,她就放心了。母亲与我煮了好些茶鸡蛋,她将袋子打开,热情慷慨地将鸡蛋都分给我的同学和茶场两位带队的同志吃,同学那么多,自然不够分,几下就弄光了,连我自己都没吃一个。
“下次回来煮给你吃!”母亲兴奋地说。
汽车开动了,我们坐的这辆是解放牌汽车,开在前面。爱出风头的郭伟建,领头唱起《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这支歌,两辆车的同学都呼应着唱起来了。我也尽情在唱,而且神情还显得挺激动。好几个同学目光马上转向我,不知是我唱走了调,还是他们埋怨我不该这么激动。一股无形的压力向我袭来,我的歌声变轻了,神情也变得茫然起来……
6
车子开进了一个大山谷,山谷的路弯弯曲曲。汽车在里面轰轰行驶,转了许久似乎老不见尽头。四周没有房屋,也不见行人,让人感到阴森恐怖。许伟建突然拍打着车头,要车停一下,方便方便。好些同学也都赞成,说都要快把尿泡胀破了。车子停下后,女同学走向左边,男同学走向右边,各自寻找“方便点”。
“这叫什么地方?”许峰问郑排长。
“牛角湾。”郑排长答。
“这个地方鬼森森的,好打群架!”
“你这个后生,看来是个调皮崽,好话不讲,就想到打架。”
“这里离茶场还有多远?”
“出了山,就爬岭,场部就在玫瑰岭上。”
大家这时都“轻装上阵”,一个个神情都显得很兴奋。许峰开心的说,他们在车上就“解决了战斗”。他一泡尿撒了怕有一公里多长,讲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没过多久,车子开出了山谷,四周一下变得开阔起来,公路两边开始呈现出大片的稻田,正前方则是一个挺长挺陡显得挺有气度的坡。车子开足油门闯坡,顽强冲了好长一阵时间,好容易总算爬上了坡顶。大片茶园的绿色开始罩入眼底,我们进入到了一个茶的海洋;茶的世界!
不到十分钟时间,汽车就开进玫瑰岭茶场了。场部四周到处都贴着醒目的标语,给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欢迎新来的战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玫瑰岭欢迎你!”
……
胡场长亲自来迎接我们,他给我们留下的第一眼印象有点寒酸,象个农村的大队干部。他似乎挺勉强的向我们露出笑脸,样子倒不凶,显得老实巴交。他告诉我们,谢书记到县党校学习去了,不然也会来迎接我们的。从胡场长的语气中,谢书记的官似乎比他大。
三十名女同学分在玫瑰岭上的一栋新砌的单身宿舍,五个人一间房。我们二十名男同学统统被安排在制茶连内的一个长方形的仓库里,打的是统铺,有点象民工居住的工棚。好些同学抢先占领了有利位置,我懒得与他们争,最后靠大门边搭了张床。箱子不好放就将它摆在床下,只是拿东西要将箱子搬出来很不方便,将就着吧。呆在这里反正不会长久,等正式分了宿舍再说。同学们来到这里很是开心,铺好床就几个一伙的干起扑克来了!晚上一般是打脱衣服的,输一盘就脱件衣服。我也偶尔参加,等到脱得只剩一件单衣,我便上床睡觉了。同学们认为最开心的是打钻扁条的扑克。将一根扁条放在两条小方凳上,扁条中间小心翼翼地放着一脸盆冷水,脸盆放上去时需要较高的平衡技巧,稍不留神脸盆就会弄翻。打输了牌便要从扁条下钻过去,这就更需要小心和仔细了。这个点子是许峰发明的,那天第一个打输的恰好是他,轮到他自己钻扁条时,只见他将工作服垫到地下,坐在衣服上,猫着腰想将身体慢慢弯过去,如同在搞军事演习。眼看胜利在望,谁知肩膀稍抬高了一星儿,轻微碰了一下扁条,脸盆哗啦翻了下来!一脸盆冷水将他身上淋了个透,弄得他成了“落水鸡”,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这里生活倒是蛮有趣的。玫瑰岭只有一口井,用水困难。那口井离我们宿舍至少也有两百米。远还不说,主要是在井边打水的人多,有时还要排长队。因此我们将井水提回宿舍用都十分珍惜。许峰为了防止别人偷他的水,将一只搪瓷碗放在桶中,碗上放着一把条匙,条匙柄上钻了一个小洞。他将一根带电的火线接在条匙的洞眼上,只要谁一碰水就会触电!他还先在张子松同学的箱上做试验,暗中接了根火线在他的箱锁上,张子松开箱拿衣服时,钥匙刚碰到锁,就被电打去老远。有趣的是,许峰设电想害别人,那天晚上他自己用水时竟忘记关电源开关,手刚伸进桶去舀水,就只听他长长的叫了一声“妈呀!”,竟被电打到地下去了!他还骗人说是桶边有条蛇,把他吓一跳。故意装着找蛇的样子,在宿舍转了一圈就出去了。他想第二个人再上当。张子松恰好朝外面进来,进来他就毫不犹豫去舀许峰的水,手刚伸进桶里,打得他手猛地一挥,连后退了三步。同学们这才知道他是触了电,真是乐开了花,有的捧着肚子蹲在地下笑。他则被激怒了,找来一根木棍,将那桶水给捅翻,水流得满屋子都是,电线也短路了。顿时一片漆黑。没多久,机务班的人来查故障发现原来祸根在这里,就将许峰拉的那些电线统统都缴去了。
我们在“仓库”大约住了半个来月,又搬到离场部有一华里左右的一排去住了。这里有一栋木板楼房,我们都安排在楼上,两人一间房。同房不是由我们自己选,而是带队的郑排长与刘宁指定的。刘宁将我们的名字都写在门上,我们只要到那去“对号入座”。我的同房是小陈,原是我共大的同班同学。其实我们在中学就是同班同学,只是平时接触少,他和他的那个圈子里的人成天泡在一起。他家在农村,人也挺老实。只不过他老实中又透着一股机灵,平时言语不多,待人很热情。在学生时代他显然比我活跃,有那么一帮要好的农村同学,尤其他与排长罗小春关系好,更提高了他在同学中的地位。如今我们住在一间房,关系自然慢慢亲密起来。由于这里两边都是茶园,空气清新,环境很好。美中不足的是离厕所远了点,约有五十米。晚上我们一般就贴着楼柱拉小便,反正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尿就顺着木柱往下流,因此楼下走廊遇出大太阳的天,就有一股很浓的尿臊味。
同学们集中在这里,确实挺好玩的。吃完晚饭都习惯三五成群散步,弄得好晚才鬼喊鬼叫的回房间去。我们楼下住的是一位从县城茶场借调来帮助我们搞绿茶精制的刘老师傅,当时我们洗澡都在房间里,由于木板楼,洗澡水稍不留神就漏到下面去。每逢这时,刘老就要大声“嘿---”一声,那声音粗沉,有点象一头老黄牛在吼,挺吓人的。我们开始挺怕他,洗澡时楼板上要垫层塑料布,以防水漏下去。我们知道他爱安静,进房出门非常小心,都是蹑手蹑脚行走。然而尽管如此,我们步子稍走重了点,他也这么大声“嘿”一声。我们就渐渐反感他了。加上他又爆出了个新闻,他已是六十二岁高龄的人,据讲他那农村的老婆,前不久竟还与他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这么一来,我们还想捉弄他了。有时我们故意狠狠在楼板上踹几脚,还没等他“嘿”出来,就才欢快的跑出去了。洗澡时也懒垫得塑料布,他“嘿”他的,我洗我的。有一天,他终于笑着上来要与我们讲和,弄了一桌好菜请我们下去吃。我们吃着吃着,便开心地要他将小宝宝抱到这来给我们看看,他红着脸望着我们哑笑着……楼下的除刘老外,都是那些外地来的采茶女工。刘老不愿住楼上,主要是考虑到晚上上下楼梯不安全,拉大小便不方便。
在这里有趣的事还很多。直接管我们的那位郑排长,是由县城茶试站调来我场的三位师傅之一。那时他年龄约四十岁,有五个小孩。满脸挂面胡子,身体粗壮结实。他心直口快,态度粗暴,心底则善良。我们当时在赶着抢建制茶车间,为绿茶初、精制作准备。我们无非是做些副工,象担土呀,挖地基呀什么的。上午、下午的干活中途都有一次休息,一般休息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土话称“歇伙”。
一天,刘宁回城里去了。由郑排长一个人带我们,当然刘宁在时他也不爱管事,对待谁都是彬彬有礼。歇伙钟响了,郑排长事先就凶狠狠地警告我们:
“你们再不要象以前那样拖拉,打了上班钟就按时来,谁耽误一分钟,就按旷工处理!”
我们都知道“工农干部”的厉害,谁也不敢违背,谁也不敢哼声。我们休息都回到了宿舍,郑排长也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我们宿舍。许峰、张子松忙与他开“飞马”牌香烟。
“不要用烟腐蚀我,你们这是假热情,别有用心!”
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往床上一躺,开始闭目养神。同学们觉得无味,只好干等着上工铃响。眼看时间要到了,忽然郑排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许峰见此景,使了个眼色。张子松马上会意行动起来。只见他迅速将门窗全部关好,以防他听到上工的钟声。然后用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以防他冷醒。并小心翼翼将他的高统解放鞋脱下放进温暖的被子里,怕他睡得不舒服。我们还将这间房门轻轻关上,让他静心睡个饱。我们就在隔壁房间小声而又开心地尽情聊着天。一个小时过去了,二个小时过去了。他鼾声如雷。我们心里乐开了花。突然一个猛鼾将他打醒:
“快起来,上班时间到了!”他神都没定,就吼起来。
许峰赶快进房,不慌不忙伸出手表,指针在上午九点二十九分上,半个小时的歇伙显然还差一份。郑排长这才没哼声,带着我们朝工地走来。工地上冷冷静静,不见人影。张子松装着不满:“我说郑排长,人家都还没来,我们就来了,你以为我们真的是牛!”
“张子松,活你干得最少,”郑排长双眼喷着凶光说,“牢骚算你发得最多!”
“哈哈!......”我们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什么,你们县城的话也只这么好听!”
当当当,这时吃饭铃响了。
“怎么,歇伙钟到现在才打?”郑排长有些吃惊,自言自语道。许峰又含笑无声伸出手表,这时指针已在中午十二点上。恰好这时几个女青年端着饭谈笑风生地迎面走来,郑排长这才慢慢运过神来。奇怪的是,他没有发怒,而是象猛张飞式的狂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慈祥:
“你们这些短命鬼!......”
我们当时吃饭要跑到玫瑰岭上的大食堂来,一排的食堂太小,容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我们来吃饭时,都爱边走边一路敲碗,弄得那些采茶的姑娘将我们当稀奇把戏看。一天,当我从食堂吃完饭出来时,迎面遇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俩几乎都同时刹住步子。我一下还没认出来,她就先喊出了声:
“琼明灿!”她春风满面,仿佛每个细胞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你进场来啦!等下到我宿舍玩,我住二栋六号房间!一定!下午我在等你! ”
我总算认出来了,她是我的邻居李晓梅!她比原来长胖了,长高了,长得有气质了!长得我认不出她了!她与我二姐是同届的,是六八年“四个面向”进场的,二姐“面向”到农村去了。我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她弟弟是我小学的同学,她弟弟叫李晓明,学习成绩极好,还是班长。不幸的是,小学毕业的前夕害了一场大病,没过几天就病死了。他有二个哥哥,四个姐姐。李晓梅是他最小的姐姐,我与他姐姐原来没有打过什么交道,晓明死后,我跟他哥哥上山砍过柴。我读共大后基本上没到他们家去过,我们两家的后来的来往也极少。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她,她竟还这样亲热!我在返回宿舍的途中,又遇到了两个邻居,她们就住在我家对面,还是我二姐的同班同学。一个叫林芳姐,与我二姐玩得好,常到我们家来,有时候要呆一整天,帮着我们家劈柴弄菜什么的。另一个叫慧珍姐,她与我二姐有些矛盾,很少到我家来玩。她们都称呼我“小琼”,我们迎面相见,她们也见怪不怪,象唱着歌似的说:“你也分来啦,好哇。我们住一个房间,你来玩啵。”同样是邻居,我对她们三人第一眼的印象是:李晓梅显得亲切多了,有气质多了!其实,李晓梅家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这几家解放前就在一起,而且还一起进山,到那个叫什么高石原的地方躲过日本鬼子。因此我们这几家关系确不一般,住得远与近都是“老邻舍”。
李晓梅两个人一间房,房间布置的极整洁,一眼看去简直有点象新娘的洞房。她告诉我,她的同房是一位上海知青,现到党校学习去了。她给我她泡了一杯菊花芝麻茶,摆出一副要与我长聊的架式。
“你猜,我在这里干什么?”她含笑问我。
我没有乱猜,而是先进行分析:场部周围的宿舍肯定是制茶连的人,下面“茶园排”据讲离场部都还蛮远,她既然住在场部范围内,显然不是下面培育茶园的,而是在场部这边制茶的。
“是在制茶连的吧。”
玫瑰岭茶场的机构也和共大一样,都采用部队的编制,设有一个茶叶加工的制茶连,下面还有六个培育茶园的排。接我们的“郑排长”就是制茶连下面一个车间的负责人。
“猜不出来算了,你会知道的。”她转了话题,“到一个新的地方,要给人家留下一个好的印象。社会跟学校毕竟不同,我见得多了,学校混得好的,不一定在社会上吃得开。你要注意跟一些老工人搞好关系。你们这一批来的,只有十八个人会留在制茶连,其余都要分到下面去。你千万不要流露风声,我会想办法帮你留下来……”
第二天我才知道,李晓梅是场部脱产的妇女主任,而且是全场一千多知青中,唯一的一个中共党员。当时,她真可以说是“红得发紫”了。我有这么一位实力雄厚的“邻居”,我们那些同学不得不开始对我刮目相看。我们进场办了一个星期的新工学习班,进行革命传统、组织纪律的教育,还详细介绍了全场的一些情况。胡场长在学习班中,就谈到了有关决定我们前途与命运的事。他说,我们必须要在这里接受教育两年以上,表现好的才能够容许调动工作、报名参军、推荐上大学等。所以进场来,容不得我们想入非非。
学习班结束,便是三个月的劳动锻练,说要等到八月份才正式开始分配。
胡场长还是挺关心我们的,经常抽空到我们宿舍坐坐。他是一场之长,也是这里的元老,建场就到来了。前些日他与我们上革命传统课,说的内容枯燥无味。他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讲,我们真正听进去的没有几句。那天晚上,他多喝了两杯,来到我们宿舍,先是了解一下我们的思想动态,聊着聊着就讲起故事来了。无形中,他与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传统教育课。他是我们县里靠近湖南边界的农村人,他讲土话我们难得听懂几句。此刻他是用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讲,讲起来十分吃力,而我们听起来却津津有味──
玫瑰岭茶场这块地盘,起初是一片野茶山。解放前叫“茶山岭”,是个土匪窝。当年日本人进城后,也想占领这块地盘,但几次清剿都没有成功,伤亡惨重。后来还是解放军在这里打了一场恶仗,才将这帮匪徒剿净。在那场激烈的剿匪斗争中,有一位好汉立了奇功。他是一位猎户,名叫陈家福。开始家境还不错,还读过几年老书。没想到,日本鬼子飞机炸毁了他们整个村庄,他的父母和两个兄弟都没有躲过这场劫难。他死里逃生在这里盖起了一间茅草房,靠打猎为生。二十六了还没成家。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根本就不担心土匪来抢东西,饿慌了还敢去向土匪讨点吃的呢。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三条他当儿子看待的猎狗。整个茶山岭就只有他这一户人家,或者说他一个人。土匪也都居住在茶山岭的山上,就是现制茶连后面的那座山。那年冬天,土匪饿急了,看上了他三只猎狗。那个土匪头子人们呼他叫豹子,玩的是双枪,枪法非常准。他们训练枪法都是夜里百米外点香,子弹要将香火打灭!他竟试枪法似的将他三只猎狗“点射”掉了!三颗子弹分别打在三条猎狗的头上,其中有一颗子弹还是从那条狗的眼睛里穿过。陈家福便与豹子结了仇。四八年解放军来剿匪,他主动要求带路,抄近道插入土匪的腹背,最后还捣毁了土匪两个山洞的据点。土匪开始是在树林里战斗,节节失利后才退往山洞。匪头豹子比较狡猾,拉着他的“压寨夫人”就往上面那个山洞窜,这里既险要又隐蔽。他就凭着有利地势,加上一手神枪法负隅顽抗,解放军无法靠近他。陈家福见此景,火了!他要报杀狗之仇!他回去带来一把猎枪,一个人悄悄从另一条小路上山靠近那个洞口,这一带他太熟悉了!他选准一个有利位置,对准那豹子就是一铳!一铳就将他报销了!给他尝了七粒铳子,两粒还打在头上。陈家福的枪法,也是这一带闻名的。他打猎“打动不打静”,譬如打野鸡,非得要让猎狗将野鸡赶飞,他才开铳,而且回回不落空。匪头豹子被他击毙后,被抢来的那个“压寨夫人”得救了。那是一位生得如花似玉的农家少女,当时还不满十六岁。她被解救后嫁给了陈家福。解放后,陈家福开始靠打铁为生,他打的菜刀又远近闻名。俏女人十七岁开始为他添女,连续生了四个都是女儿,女儿还生得密,四八年一个、五0年一个,三三年一个,五六年一个,陈家福急了!担心陈家会断香火,到庙里烧香拜菩萨,求神与他生个子。陈家福挺信这个。没想到五八年俏女人最后怀的双胞胎,生下的又是两个女儿!陈家福骂她是妖精变的,要断他们陈家的香火。跟土匪头子亲热过的,那还有什么好货!铁匠性子暴,对这个要断陈家香火的女人恨之入骨了。稍不如意,轻则骂重则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也只有忍了。
解放初期这里曾办过一个牛场,养了几百条牛。附近的农民称这里为“牛场”。后来不知为什么牛场搬迁了,办起了一个苗圃,培育了不少玫瑰花。种花是个中年汉子,姓王。有些绝技,带了几个徒弟。省里的领导来参观,都值夸他种得花好。有了些名气,人们开始称这里为玫瑰岭。王花匠当时四十多岁了,还是个老光棍。他对铁匠老婆的命运挺同意,而且爱上了她。铁匠虐待他老婆,花匠便感到自己有责任要娶她,将她脱离火坑。花匠到底有些心计,他自己不出面,要他的徒弟两边去做工作。一边说服铁匠和他老婆离婚,一边开导那女人与他过日子。这一招果然灵,不久他们就散伙了。俏女人与他结了婚。两个大女儿归铁匠,其余四个小女儿归她。花匠不想与她养小孩,但为了得这个俏女人,也没有办法。铁匠开始还赌气,一个女儿都不要呢。她嫁给花匠第二年,苗圃搬迁了。先搬到城郊,据讲后来又搬了。她跟花匠到那边过日子去了。唉,陈铁匠两个女儿命就惨了。也就在这一年,他一个大女儿得伤寒病,在家里拖了几个月就卧床不起,夭折了。二女到是平安,长大了还嫁在这里镇上。谁知去年涨大水,又被水淹死了。陈铁匠后来还是结了婚,娶的这个老婆比他还大好几岁,婚后又生了三个小孩,都是儿子,这下将他喜饱了!只是二女的死,对他的刺激比较大。因为二女是跟着他长大的。他们家住的位置,就是这里二排的边沿,一个小山坡上。由于他在那次剿匪战斗中立了大功,他现在住的那栋房子,是解放后公社给他盖的,那个铁匠铺现在生意还挺红火。
苗圃搬迁后这里就建起了茶场,开始大面积的开荒种茶,砍了不少野茶树。这是六三年。这个地方叫宁都,宁都镇离茶场约有八华里路。茶场自然起名为“宁都茶场”。六九年,有位县城分来的知青,向场领导提了一个合理化建议:宁都镇的实则没有玫瑰岭的名气大, 不如将场名干脆改为玫瑰岭茶场。这个建议被采纳了。
7
第二天,我们几个同学好奇式的步行几华里,去“拜访”陈铁匠。他家现在又养了三条猎狗,不经主人充许,生人靠近不得。那狗是养神了,他只喝那么一声,三条狗便坐在三个不同角度,一动不动。它们虽然不叫,那冷冷的目光盯着我们,仍感到寒气逼人。根据胡场长所讲的,陈铁匠今年应该是五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五岁,想必与他原长年累月在外打猎为生有关。他长得到是堂堂正正,有侠客风度。目光是机敏的,精力显得格外充沛。出乎我们意外的是,他的相貌让人看上去挺和善,这么一幅“善相”是不可能虐待那位“压寨夫人”的。他竟放下手上的活,陪我们到堂屋聊天。他老伴见客人来了,也忙从里面奔出来。她看上去是上了些岁数了。脸上好些皱纹,皮肤也缺乏应有的光泽度。她走路则挺欢快,还显得年轻。她很好客,忙搬凳给我们坐,泡茶给我们喝。我们告诉铁匠是才从城里分到茶场来的,听讲他有些传奇的经历,特来专门拜访他。
“不敢当不敢当,那都是些过去的事,算不了什么。”铁匠谦和地说,“你们毛岭共大分来的?”
铁匠早知道有一批共大毕业生要分到这来,他对我们的光临来了兴趣,眼睛眨巴眨巴的含笑道:
“你们那原来有只老虎,咬死过人,五六年我被当地人请去,用铳把那只虎打了!”
“你原来还是个打虎英雄,了不得!”
我们当然更乐了。
“场里的人我认识好多,胡场长过年都要到我这里来喝餐酒。”他不谈打虎的经过,而是转了话题。“他们的菜刀都是在这里打的,你们去注意一下,菜刀上凡有一个“陈”字的就是我打的。我打的菜刀能砍狗骨头,还能切棉花。这里面关键是淬火……”
铁匠开始一个劲的谈他的手艺,我们不感兴趣。一位同学赶快岔开:
“陈师傅,当时你真有这么大的胆,敢向土匪讨东西吃?”
“那个土匪头豹子是我的远房亲戚呢!”
“既然是你的亲戚,你还能忍心一铳嘣了他?”
“谁叫他丧尽天良打死我三条狗!”
终于转向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了。我们那些同学开始带捉弄似的讲他与“压寨夫人”风流事,他也不生气。笑眯着眼睛问我们是听谁讲的,我们更觉得开心了。忽然,他盯着我看了好大一阵:
“你这后生,将来会走桃花运。”
陈铁匠一讲,他老伴赶快附和,讲他会算命,会看相,而且看相看得相当准。
“琼明灿,也娶个‘压寨夫人’干干!”
“哈哈哈!”
我们哄堂大笑,他也笑了。他老伴却不知我们笑什么。我们在他那玩了一个上午,玩得挺开心。后来,胡场长还兴致勃勃带我们上山,找到了那两个山洞,下面的山洞洞口小里面大,里面还有水,有两百多米深。上面那个山洞没多深,地势却险要,洞里象一个小房间。胡场长是个挺好亲近的人,我们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他也感到我们这帮同学不错,一天他又来了兴趣,带我们来到一片野茶树林中。这里有一个两米多深的大坑,坑口几乎都被冬毛草盖满了。
“这是那年日本的飞机炸的,”胡场长告诉我们,“还有一个炸弹落在那边,没爆炸。五八年才发现,县里武装部来人拉出去引爆了。”
投入社会后,我感到有一种全所未有的新鲜感,而且我一下就能适应。当时制茶连要扩建一栋厂房,为了节省开支,一些房建中的副工活都由我们干。如:挖基脚呀,挑砂呀,担土呀等。请来的城里房建队,他们干的全是砌墙之类的技术活。我们这里劳动力有的是,再说每批新工来,都要经过至少三个月的劳动锻炼。参加这个房建工程劳动的不仅我们,还有好些比我们先来的知青。他们在往工地上运送砖。劳动场面是壮观的,打得是人海战。在这种环境下参加劳动,是一种享受。因此我干得格外卖劲。我们那些脑瓜子聪明的同学,可不象我这样傻了,他们往往趁机“混水摸鱼”。早晨出工迟到十多二十分钟是常有的事,有的甚至迟到一个多小时。来了便巧妙地躲过领队郑排长和刘宁的目光,悄悄混在干活的人群中。还有的同学劳动到中途,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
“真没意思,我们成民工啦。”
“不过还是没有共大辛苦,这里抓得松些。”
“哈哈,下午我只亮个相,就到宁都镇玩去啦。”
“现在可能是还没分工种,分了就卡得紧了。”
“唉,分到下面挖茶蔸也没意思,和民工差不多。要留在制茶连就好了。”
“据讲我们大部分都要分下去呢!”
……
一到晚上,我们这些同学就聚在一起,海阔天空的聊起来,我从不插言,静静地站在一旁听。
有那么一天,劳动到中途,场部民兵营涂营长突然吹哨子,象搞军训似的要我们在球场紧急集合,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满脸杀气,场内气氛非常紧张。
“立正!稍息!”他目光锋锐的向我们扫了一眼,“报数!”
当最后一位同学报到32时,他便厉声喝道:
“还有18个人到那去了?!郑排长,有没有人向你请假?”郑排长摇了摇头,他更火了。“刘宁,传达我的命令,制茶连的武装基干民兵到球场集合!”
涂营长原来在部队就是连长,他亲自训练的场部基干民工在全县都是闻名的。打耙比赛几乎回回都能拿第一名。二十名武装基干民兵跑步奔来,迅速排成两个队列,排列得非常整齐。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脸目威严,一看就训练有素,果然名不虚传。
“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去把那18个乌龟王八蛋找回来!”他又望着我们一眼,眼睛在喷火。“他们自作聪明,劳动奸滑,想愚弄我们,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们这十八位同学很快找回来,恰好九男九女。我观察了一下,其中有好几位都是学生时代的风云人物。那个高个子就是曾用足球将我脸盆踢翻的许峰,是学医的,九江人。在学生时代调皮全校闻名,谁都怕惹他。一次他聚众与当地下放的上海知青打过一场大群架,伤了十多个人,我们的同学就有两个住进了医院。县公安局为此还将他抓起拘留了一个多月。学校差点要开除他,据讲他家庭背景有点硬,省里都有他的亲戚。不仅如此,他还在校曾引发了一场三角恋的风波,两个下放在附近农村的女孩子围绕他争风吃醋,闹得学校不安静,总之他是臭名远扬;那个穿着一身笔挺露出一双爱捉弄人的眼睛的叫张子松,他的嗜好是与人取外号,我那学友黄明雪“发报机”的绰号就是他取的,他连老师也不放过。教我们农技课的老师头秃顶了,他就发动同学们背地里称他为“电灯泡”。只是与吴希玉取绰号翻了斤斗,人们至今都直呼他“红×”;那个生得秀秀气气的同学,也是学医的,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听同学呼他“俏丽”,他是学校的文艺骨干,每次演出都少不了他;那个埋着头一脸傲气的叫罗小春,是我们排长,以前他对我是根本不屑一顾的啦;还有四位“茶林连”的女同学,我叫不出她们的名字。只知道其中两个舞蹈跳得特好,还有两位在学校最后一个学期掀起的那场“反腐蚀运动”中,她们成了“受害者”,其中一位记得那次我患“蛇缠腰”在到朱美秀叔外公家的途中,吴希玉和朱美秀聊天时还提到过她,象叫徐什么艳的。学校格外关照她们,反复叮嘱我们不能取笑她们……
“你们九男九女,结伴而行。不好好干活,中途溜号!你们想干什么?翻天了?!”营长训道,“要知道,这里是社会!是改造世界观的地方!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场所!你们今天打旷工!再不好好改造,把你们退回去!我们这里一千多号知青,根本就不缺你们这几个人!”
涂营长实则冤枉了他们,他们并没有“结伴”,都是单独“溜号”的。涂营长训完就走了。郑排长想把气氛缓和一下,语重心长地接着说:
“我细心观察了一下,你们共大的这些人当中,表现最好的、最忠诚老实的是琼明灿。你们为什么不向这样的好同志学习呢?不在乎你们干活多少,关键是看你们的劳动态度。在我们这里,老实人终究不会吃亏。我与胡场长说了,琼明灿是无任如何要留在制茶连的。这样的好青年,我们欢迎他,需要他!”
是的,学生时代处于“弱者”的我,社会逐步将我推向“强者”的台阶。
共大学习期间,我受吴希玉的影响较大,养成了爱看报的好习惯,还开始爱好文学。投入社会以后,有空我就到场部文书办公室看报,还暗暗写点东西,写过诗,写过散文,却没有勇气寄去发表,总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先练笔要紧。一种无形的趋动力在激励着我,社会的前景比学校要光明的多。我性格内向,埋头苦干,在场里领导和老工人中的印象中便极好。学校的风云人物,到社会上反倒吃不开,一个个被弄得灰溜溜。我顺利地分在制茶连。那几位也都和我一样,都是扎实肯干看上去又很诚实的同学,比如象我的同班同学小陈。另外还有几位留下的则是有点来头的同学,其父母不是县城这个股长就是那个局长,有一个还是副县长的女儿。我暗暗庆幸自己的命运,投入社会的第一步就在迈向成功!
进制茶连后,我们又从一排搬回到了玫瑰岭,但这回我们没有住在一起,都打乱安插到那些老知青居住的住宿去了。单身宿舍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统统四个人一间房。我的三位同房恰好都是三个县城人,他们中一个比我二姐高一届,另外两个与我二姐是同学,但不同班,讲起来他们还有些对不上号。进场后约莫半年光景,我二姐就从龙港招工进了九江市的一个纺织厂。
我投入社会第一步迈向成功,心里喜就想她了。她现还在龙港么?她近来好么?我没分到龙港来,她是不是有些失望?她心里还有我么?想到这些,我还是壮着胆子先后与她写过两封信,告诉他我在这里的一些近况。但不见回音,我便有些愤愤然了。你就是瞧不起我,作为同学关系也可以与我回几个字呀。你心里压根儿的没有我,我也决心将她从脑海中抹去。现在二姐走了,“龙港”这点根基断了。我与她的关系也应该是彻底断了。我感到可笑,这就是我的初恋么?或者说我在向她单相思?似乎都谈不上。诱惑我的是什么呢?现在推断起来,应该说我是想通过她父亲的关系,从那儿报名去参军!我中学时代好些农村的同学都参军了。他们参军几乎不要费什么劲,好些城里的关系户都到乡下去弄指标。
投入社会后一个较长的时间,我在人们的印象中还只属于干活肯吃亏“老实型”的人。实际上我已逐渐从性格孤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李晓梅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在影响着我,我也暗暗在学她的样,要当生活的强者!受人家怜悯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我开始在大众广庭之下所毫无顾及的尽情谈笑,尤其当有共大的同学在场他们并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的时候,我更是带挑战似的谈笑;开始有意思去广交朋友,尤其是那些才华出众,看上去又不好亲近的上海、南昌、九江等大城市来的知青;开始学会自信,相信在我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的气质的改变,好些同学感到吃惊,有的同学开始主动与我亲近,我因此与好几个共大的同学结成了好朋友,其中有两位同学原来我们在一个排是从不讲话的。当然对那些至今还瞧不起我的同学,我也从心底蔑视他们。
我有空就到李晓梅房间去玩,还经常带我一些玩得好的共大的同学去。她很关心我的工作情况,常问我在这里习不习惯,安不安心。她把以前倾注在她弟弟身上的感情,转向倾注在我身上,她常叹惜道,她弟弟如果在世就好了。她对我说话的语气,她投向我的目光,都明显流露着做姐姐的风韵。她比我大两岁,她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看上去比我还显得年轻。由于我们关系亲密,我的好些同学还误认为我们在相爱呢。但我与她接触一点也不害臊,心里十分坦荡。你说我们相爱就相爱呗,我们相爱又怎么的?我满不在乎,反倒镇住他们的“邪念”,后来没再听到讲我们的闲言碎语了。
“我们这里原来只搞绿茶初制,初制完后几毛钱一斤的毛茶卖到城里茶厂,年年亏损。”李晓梅将场里的一些重大事件告诉我,我察觉到,她与我谈话的起点都很高。“自从谢书记来后,他就要我们自己搞绿茶初精制,头一年就挣了三十万!今年估计有五十万!所以你们一来就遇到大搞建设,这是场里兴旺发达的标志!我们来时一天到晚就在外面开荒种茶,那时场部只有一栋房子,你看现在盖了多少屋!所以你到这里,这条路应该说是走对了!谢书记我们都服了他。他是个挺有水平很魄力的南下干部!”
我进场快一年了,场部开过一次大会。谢书记向我们作了一次形势报告。他不用讲稿,条理非常清楚,讲话的底气也很足。台下那么多人,全场鸦雀无声。
“面貌变不变,根本在路线,群众是英雄,领导是关键!”讲到这里,他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我们不勇敢地打破单纯只搞绿茶初制的格局,就永远也迈不开绿茶初、精制的步。我们就不能发展,或者说不能较快的发展;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功,就不能迎来我们明天的辉煌!”
他讲完这段话时,全场爆发起热烈的掌声!
我已经听到好些知青讲谢书记了。他是北方人,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原在北方一个大农场担任党委书记,六八年调进玫瑰岭茶场,现任职两年了。他来时茶场才正式成立党委,他是第一任党委书记。以前茶场的规模小,还只属于党总支,党总支书记由胡场长一肩挑。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城里还下放来了不少干部,这里的架子就大了。由党总支升为党委了。谢书记不搞任人唯亲,属于“五湖四海”型的。他很有领导水平,在知青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在全场有着绝对的权威。上海知青都称他为“老头子”,都为自己能够亲近到他为荣。如果“老头子”与他们吃了一顿饭,那他们准要四处宣讲开去。据讲,李晓梅就是谢书记亲自培养起来的,也许是这个缘故,我至今还没有听到有人讲李晓梅的什么坏话。胡场长在他面前明显低一个挡次,遇棘手的事都是点头哈腰向他请示汇报。
“你光埋头苦干活也不行,你要要求进步,积极向组织靠拢。”李晓梅常以做姐姐的口气,点拨我,“第一步向团组织靠拢,我真不明白,你在共大怎么连团组织都没有解决?我看你们那些调皮捣蛋的同学,反倒好多都是团员。你们学校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有你这样的表现,在我们这里解决团组织不难。制茶连的团支部书记是张春生,你知道吗?他与我是同班同学,人挺不错的。表面看起来严肃了点,但心很好,也很乐意帮人忙的。你可以与他交交心,写份申请亲自交给他。他快解决党组织了,我就是他的介绍人。入了团,就要向更高的标准迈进。入党的条件当然比入团要高得多,还要作好较长考验期的思想准备。只要你努力,这个目标一定能达到!”
在李晓梅的帮助下,我进场的第二年就解决了团的组织。
8
我除李晓梅对我的帮助较大外,郑排长也非常器重我。我进制茶连后,那阵子正是制茶的高峰期,我被分在揉捻车间,这是绿茶初制中最干净、最轻松的工种。我恰好与林芳姐分在一个班,而且我们还操作一台揉捻机,她当我的师傅。她干这一行已经有好几年了。搞揉捻技术含量不高,可以说是属于熟练工种。将经过高温“杀青”后的茶叶倒进揉捻机,只要掌握好加压、减压的几个过程就行了。茶叶最终揉成“线条”的形状,这道工序就完成了。
工作倒是轻松,只是当晚班我受不了。当时都是两班倒,一个班要当整整十二个小时。一到下半夜,我就眼皮直打架。尤其是揉捻机刚刚加好压,还要等几十分钟再去操作的时候,我便赶快想趁机睡一觉。我们那些同事不是到快天亮那阵子,一般都是在尽情聊天的。林芳姐见我睡熟,往往不喊醒我,有时竟让我这样睡到天亮,我为此感到很内疚。同时我也不得不佩服她,能够做到一个通宵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有什么,去年就是我一个人看一台机子,还是那台大的,也过来了。”她满不在乎,“开始我当晚班也是熬不住,慢慢习惯就好了。”
我为了下半夜有效控制住自己的睡意,不老麻烦人家,活儿干完我就到处走走。到别的车间看看,有时也帮着他们干点活,这样我就能熬到天亮了。绿茶初制最辛苦的工种是干燥车间,那里温度高,空气也不好。尤其是后面添煤加火时会有大量的煤烟透进车间来,弄得乌烟瘴气,呛人得很。据讲是炉膛有裂纹,这是个老大难问题,老解决不好。一天晚上,我到那个车间去玩,恰好遇到煤烟在车间弥漫,里面的人被呛得直往外跑。有位姑娘先蹿出来,正好与我撞了个满怀。
“是你?!”我大吃一惊,她竟是我共大的同学,前面提到的学校那场“反腐蚀运动”姓徐的“受害者”。
“受不了啦,实在受不了啦。”她笑道,“简直就象在朝鲜战场一样!”
煤烟过后,她要我进去坐坐。要以往我绝对没有这个勇气,尤其受到这位学生时代名声不太好的“风流人物”的邀请。此刻,我却大大方方进了干燥车间,与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你是九江人?”由于我们原来不是一个连,平时根本没接触过,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这样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徐艳梅。”她嫣然一笑,很是动人。“原来在学校我经常见你跟吴希玉在一起,进场后我才知道你叫琼明灿的。吴希玉的文章写得真好,我们班主任还向我们读过他的文章。”
“你不是没有分在制茶连么?”
“干燥车间病倒了三个人,到我们排来抽人顶班,我是主动要求来的。”
“你受得了这个苦?”
“制茶连有什么苦?下面挖茶蔸才苦呢。一天到晚与锄头打交道,太没意思了。说实话,我是想改变我的命运。”她这时深情望着我,“我正想来求你呢。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借这个机会。我实在是不愿在下面呆,我想进制茶连,那怕长期呆在干燥车间也行。这里也是苦几个月,况且每年人员都要调整的。”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共大这么多同学中,你的潜力最大!你是在“后发制人”,正处于蓬勃上升之势……哈哈,别误会,我绝对不是奉承你,我说的是心里话。”
“我究竟能帮你什么忙呢?”
“你这么聪明的人,还要我点破吗?你在郑排长面前多与我美言几句……放心,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会从心底永远感激的!”
她与我出了个难题,制茶连这么好进么?郑排长也只是对我的印象好,我与他平时的交往并不多,我还根本摸不透他的底细呢。我自然想到了要李晓梅帮忙,但又怎样向她开口呢?她就是愿意帮忙,到头到也还是要找郑排长,因为郑排长是整个制茶连的“实权派”,绿茶初精制他是行家,是从城里茶厂调来的。制茶连的生产运行,就看他的。周连长遇什么事,尤其是人员调动的事,也非得要郑排长同意才行。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如我直接找他。徐艳梅这么看得起我,投入社会以后,我也是首次听到同学对我的夸赞。我能不帮她的忙么?我必须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怎样才能将事办妥,不砸锅呢?这桩事,折磨了我好些日……
想到我肩上的“重任”,我考虑如何主动去亲近郑排长。令人棘手的是,他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他在车间里转来转去,老是阴沉着脸,人家找他有事,也常听他说:“现在没空没空”,赶快背着手埋头走他的路。他满脸挂面胡子,一眼望去还真有点象三国中的猛张飞。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我见他要到县城去,便试试探探托他带封信给我母亲,没想到他竟满口答应了。我母亲的为人,在那条街都是闻名的。他到我家,我母亲准会热情接待他,况且我在信中讲了郑排长对我如何如何好。这样一来,我与他的关系就会更深一步,到那时再提徐艳梅的事,就稳当得多,我开始悟到用心计来攻克我面临的难题了。
我这步棋果然成功,他从县城回来,主动热情与我打招呼:
“明灿,你娘是个很重情礼的人!难怪你工作这么踏实,原来有位这样的好母亲!”我还从没有见他这样满面笑容过。“我讲了吃了饭,她硬要到馆子去端碗面给我吃,还是三鲜面!我昨天来,天又下着雨,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跑到车站来送我,我都差点要落眼泪了…… 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饭,一定要来……”
到他家吃饭,他问我有多少酒量,我说不会喝酒,他还是非得要我也陪他喝,那怕只喝一小杯。其实,我多少还是有一点酒量的,是在共大黄明雪教我武功时学会的,酒量在一两之间。这一餐,我陪他喝了三小杯酒,酒下肚,脸马上就红了。他则是用大杯子喝,他一杯顶得我三杯。酒精给我壮了些胆,我神情变得异常兴奋,脱口竟这么说:
“抽来助勤的徐艳梅想留下来,你能不能帮这个忙?”
“徐艳梅?她与你是什么关系?”他也满脸通红。
“我们共大是同学。”
“你在讲酒话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是同学?我是问你与她……”他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妹子长得还不错,可以可以。”
我想向他解释,他根本不让我解释,笑得前扑后仰:
“明灿看起老实,眼睛还蛮准的呢!心里还蛮急的呢!到时候,你们办喜酒,我要喝一瓶!哈哈哈……”
“快乱莫讲,快乱莫讲!”我慌了分寸。
“好,不谈这个了,我们再来喝一杯!”
9
天气冷下来了。绿茶初制也结束了。精制仍在继续。制茶连凡请来的临时工统统退回去了。初制车间的职工则开始办班轮训和大规模的打扫车间卫生,制茶连一下子变得清冷起来了。徐艳梅没有下去,而是派给她一项特殊的任务,要她与水房的杜老师傅到鹰嘴岩去守柴。茶场一般都是初制结束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明年开春制茶以及食堂、水房烧火的柴。鹰嘴岩是个大山源,离茶场有三十华里。茶场的柴都是在这里买的,杜师傅每年都要抽出两个月的时间进山去,在那里收购的柴,再由茶场派车来陆续拉走。因此定点购买的柴,就要派人去看守。
这是七三年十一月。
“这样看来,可能我要留在制茶连了。”徐艳梅临走的那天动情地与我说,“你真有能耐!而且真够朋友!”
“就你一个人?”我有些担心地问。
“还有林芳。你的师傅。”
原来林芳姐也去!我乐了。林芳姐虽说没有李晓梅对我那么热情,但她也象姐姐一样在关照我。她人看上去显得很老陈,完全是以老大姐的口气与我说话。她羡慕我二姐在龙港那么一个地方都跳出来了。现在比她混得强多了。她言语不多,给人第一眼的印象是诚实守信。
“有个伴就好。在那里一呆就是两个月。”
“听讲那个山源里也热闹呢!城里有个木炭定点收购站在那,现在每天都有好多汽车到那拉木炭。杜师傅联系好了,我们就住在城里木炭收购站的房子里,只是要自己开伙,自己带被子去。”
徐艳梅是搭场汽车进山的,看得出她心情是挺兴奋的。分在六排的李玲得到这个信息,那天也赶来送她,我看到她们俩在一起,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徐艳梅虽说在学生时代有作风问题,从她的外表看是个正经女人,穿着也挺朴素。而李玲至今都还显得很风骚,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看就象在勾引男人。看到李玲,我自然会想到徐艳梅学生时代的污点。
“记住,买一百斤木炭来!”李玲与她说话,则向我飞来一个眼波,“有车子我要带到九江!”
“行!”徐艳梅一边答应,也向我嫣然一笑。
她进山一个星期后,郑排长找到我,他要我也进山去,把杜师傅换回来。
“我们的柴买得差不多了,你的任务是与她们一道看守好这些柴。水泥厂、磷矿也在那个地方买柴,我们的车子来了,告诉他们装那一堆,别弄错了。去年就有过装错的事,差点打官司,也要防止人家装我们的柴。”郑排长一本正经地与我说,“两个女同志在那里,我也放不了心。你喜欢看书,可以多带点书进去。有时候几天都没有车子进山,你们可以在附近玩,听到车子响,就赶快出来看。今天你就搭车进去,换洗衣服、被子都要带去,还有脸盆。下午有车去装柴!”
他交待完就匆匆走了。
杜师傅外貌象化了鲁智深,长得虎头圆脑的。只是脸上的肉有些松驰,微笑起来显得老态龙钟。他只读小学二年级的书,因此他与别人打条子看上去格外吃力。不过他的心算能力极强,我就看过两回有人送菜到食堂来,他帮着食堂的人算价钱。他几乎没有思考就报出了准确数目,卖菜的人包括食堂的人都向他伸出大拇指。他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天到晚都是呵罗呵罗的。我与他的关系则挺好,有一次我见他送担茶水到制茶连来,走到中途支气管病又犯了。他放下担子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着粗气,我慌了神,赶快跑到场医务室去叫医生,叫来医生我又帮他将茶水担进车间去了。制茶车间的茶水都由他负责供应。自这以后,他老远见我就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他大儿子从部队回来探亲还把我喊到他家去吃饭。
“我一个弟弟就在你们共大的水房烧水,现在还在那里,你认识么?”
原来共大烧水的那个“杜师傅”,就是他弟弟!讲起来还是有些象,不过没有他这么胖。
我与他关系混熟后,好些乡里人送柴到水房,他就找到车间要我与他开条子。他是安徽那边人,加上他喉咙管里老是呵罗呵罗作响,因此他讲起话来很难听懂几句。他总是用那混浊不清的口语,亲切称我为“小琼小琼”。
社会,对我来讲越来越充满着诱惑力,想到能够单独与徐艳梅在一起,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甜。是不是自己已经就爱上她了呢?我心里也说不上,只感到她身上对我有一种无形的魅力。在山里有些日子,我当然要带些书去看。但我打开箱,挑来选去,最后只挑出共大毕业时吴希玉送给我的那本《应用文的写作》的书。我要好好看看,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鹰嘴岩和牛角湾一样是个大山谷,所不同的是牛角湾山不高则丛林密布;鹰嘴岩却恰恰相反,当地人形容是一副棺材差个盖。这里四周都是笔陡的高大的山,山上悬崖陡壁,直冲云霄。顽强的树木,是从岩石缝里伸出来的,星星点点,分外壮观。人站在下面,天则显得小了。鹰嘴岩土地贫瘠,看不到黑土,开垦出来的都是细石子地,上面种着红薯。据讲两华里外才有稻田。当地老百姓几乎都是盖的木板房,房顶是杉皮瓦。也有好几栋毛草房。我们现在看到的景象,仅仅是能通汽车的一片小天地,正真的大天地是河那边。那里有一大片原始森林。我们县是江西有名的木材产出县,然而全县木材生源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鹰嘴岩,一个是黄古坳。前几年,通过关系进山来买杉木,只要两角钱一棵。当地农民带你上山,你看中那棵树,他就与你砍下再帮你扛到公路边。现在据讲涨价了,要五角钱一棵。自已上山选购树,要生产队长批字。生产队长姓张,后来我见过。也许是找他的人多,抬高了他的身价,很有些架子。别人求他,他似乎心不在焉,叉手板脸,瞧着别处。你塞给他一包烟,他也不拒绝,顺手往口袋一放,却不急于拍板,直至求他的人几乎要在他面前下跪了,他才极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好吧,去砍几棵。”不过,只要你能找到他家去,那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样子温和了许多。只需你讲那么几句好话,再递给他一包烟(不递烟也行),他一般都会点头批字。其中的缘故是他老婆很好客,别人到他家来就要当客人来接待,他在外面再凶也怕煞了他老婆。所以要找张队长办事,最好的办法是到他家里,你能找到他家,队长不在他老婆也能解决问题。当然一般人是不知道他家的,他也一般不呆在家里。但这样买便宜木材,数量不能太多,最多不能超过一个立方。鹰嘴岩还算是有点名气的,我尽管不曾到过这里,却早听说了里面许多事。
“琼明灿,你来啦!”徐艳梅见我来,好生兴奋。“你来好,我们跟杜师傅根本谈不到一块!”
“他在这里呀,晚上睡觉呵罗呵罗的,我们都怕死了!”林芳也愤愤道。
她们都挺欢迎我到这里来,我们必竟要在这里呆两个多月的时间。当时县城居民的木炭供应是定量的,城里人冬天烤火的木炭就是从这里来。木炭在河那边烧好挑到这边来入库,装木炭的仓库就设在公路边。仓库挺大,可以开进汽车。仓库门长年累月都不上锁,这里不存在什么防盗的问题。山里的顽童有时也躲到里面捉迷藏,弄得一身乌七八黑的。仓库的斜对面是城里农副产品公司盖的一栋木板平房。房子前面是堂屋,摆有两张办公桌还有些凳子。中间是四间睡房,睡房一边两间。后面是厨房。厨房的一侧是厕所。城里那个长期在这里蹲点的人姓杨,有三十来岁。杜师傅的姐姐在烧窑的地方煮饭,就是老杨介绍进去,杜师傅与老杨的交情不错。他就睡在左边靠堂屋的房间里,徐艳梅和林芳姐睡在他隔壁。她们将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看上去象在这里长期居住似的。这里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要洗澡就只有到自己的房里。想必是这个原因,她们还将房间用报纸都裱糊得严严实实。进到她们房间显得暖和多了。我睡在她们对面的一间房,林芳姐也要将我的房间用报纸裱糊好,我才懒得搞呢。这栋木板房想必盖了有些年了,不仅显得陈旧,木板联接处的缝隙也挺大。在房子外面通过那些缝隙,能随便观察到房里的动静。不管怎样,在这里也只住两个月,用得着吗?我隔壁也有一个人睡。老杨告诉我们说是个烧炭的人。他房门整天上锁,准进山烧炭去了。我们在这里做饭,就烧我们自己在买得柴。柴都摆放在公路边,有几大堆,恐怕有几万斤。水房杜师傅亲自在这里厨房打了一个灶,那口大铁锅也是家里的。还有砧板、刀,一口做饭的铝锅都是杜师傅的。
“我们与你们茶场关系好,”老杨说,“特地腾出两间房子给你们。水泥厂、磷矿的人守柴,都是在附近租老百姓的房子住。”
老杨与我们茶场的人都谈得来,我们不在时,他都是一个人开伙。我们来后他就懒得搞了,与我们搭在一起吃。白天他都显得挺忙,要负责木炭过称;负责指挥城里来的车子装木炭。空余时间还要奔过河去,看那边烧窑的情况。他过河去一般中饭就不回来吃。晚上他就与我们一道烤火聊天,有时我们到他房间,有时他来我们房间。老杨人挺聪明,城里那些装炭的车来了,他都要坐上架驶室去过一下开车瘾,司机说他的车开得不错。他还亲自用竹子做了一个栏鱼的玩艺,长年累月插在小河里,隔三岔五就会传来捷报,又拦了几条鱼了!自投罗网的鱼,一般都是斤把重左右。因此我们经常可以吃到新鲜鱼。场里为我们配了两个炭盆,还买了一百多斤木炭供我们烤火。这里木炭便宜,两块钱一百斤。我们聊起来才知道,老杨爱人与我大姐原来是同学。他还在城里茶厂工作过,与我妈还共事两年多时间。
“你娘原来在仓库补茶袋,她的针钱活做得好!你娘呀,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我原来到过你家玩,你怕不记得了。当时我在茶厂不安心工作,经常躲到她补布袋的地方睡觉。你娘就做我的思想工作,要我生在福中要知福,还把我叫到你家去吃饭。后来她还给我做了双布鞋,穿着还蛮合脚。包括那些从南昌分进城里茶厂的知青,没有一个不夸你娘好的。”他对我娘的为人感概颇深地谈了一番,转了话题。“我是七0年调进农副产品公司,我姐夫在这里当经理。人家在这个地方呆不惯,我则蛮乐意。你看在这里多清闲,有时候一两个月都没有一点事。”
“那你工资多少呢?”徐艳梅问。
“二十八。”他漫不经心地答。
“也够了。”林芳姐说。
“我们这里工资是很难加上去的。落个清闲也就可以了。人啦,要想得通。你看,我在这里自己还种了些菜,菜不要买了。米也是人家送的。老百姓也送,司机也送,我跟他们关系都处理得好。隔三差五有些司机伙计还会给我送来些肉,我就可以改善伙食了。窑里打牙祭都叫我去的,你说,在这里还不是神仙过日子!”
看得出,他是个乐天派,而且还很健谈。几天后,我决定一道清晨起来外出散步,这天偶尔才看到我们这栋房那个不落屋的人。我们第一眼见他都着实吃了一惊,他真象个“天外巨人”。他从他房间里出来,低头望了我们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出门了。后来老杨告诉我们,他天天都是这样早出,一直到深更半夜才推门进来,因此平时我们很难看到他。老杨知道他要进来,晚上睡觉时大门都是虚掩的。
“大块是在河背烧窑的,和你妈一样是湖南人。”老杨告诉我,“他这个人是个闷罐子,三锤打不出半个响屁来,当时的老百姓开始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他是湖南人?那我要与他好好聊聊。”
我虽然在江西出生,但我父母都是湖南人,因此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大块为人敦厚,窑里的人都喜欢他。”老杨提起大块,话又来了。“他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又从不计较。你们猜,他的劲有多大?他能挑六百六十斤,走七里路不要歇!”
“天啦,他是什么人哟!”徐艳梅惊呼起来。
“杨师傅,能不能明天带我们到那边窑里看看?”我着实来了兴趣。
“明天你们场不会来车装柴吧?”他有些担心地问。
“不要紧,这几天都不会有车来。再说我与司机都讲好了,茶场是那几堆柴。我们用石炭柴上写了字,还划了圈,保证是万无一失的。”
“小琼,还是你工作细。去年来的那两个,工作责任心太不强了,经常是车子进来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好几次都是我去告诉你们的司机。恰好那次我到窑里去了,车子进来就搞错了。装到磷矿的柴去了。差点打起架来了呢。”
他略停顿一会,猛然眼睛一亮:
“对了!明天窑里打牙祭,要杀猪,还要杀狗呢!算你们有口福!那条大麻狗原来是养来看家的,现在它老了。该打了。窑里去年又弄来了一条黄狗,这条狗挺凶的,看家比麻狗强!现在天气冷了,狗肉吃得补。”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带着我们过河去。鹰嘴岩这条河约有三十米宽,河水还蛮急。这里架着是座醒目的独木桥,烧炭的人都要经过这座桥,因此桥上显得繁忙。偶尔也有人与狗迎面过桥的情景,山里狗一般都通人性。往往老远就站在一旁,礼貌的让人先过。河那边就是烧窑的地方。林芳姐和徐艳梅都怕过桥,老杨就牵着林芳姐过,我就牵着徐艳梅过。当我牵着她走到江心时,徐艳梅一步也不敢迈了。说是头晕,而且尖叫起来,好象就要摔下去似的。桥下是咆哮的激流,在这里稍有不慎,就会有倒下去的危险!别说她,我望着激流都有些眼花呢!
“别慌,我背你!”
急中生智,我只有背她过去。我背着她一呵气快步奔过了桥。当我放下她时,她满脸通红,冲着我嫣然一笑。
我们到那才知道,真正烧窑的地方在山上,还要走几里路。他们是居住在这里,过江就到了。是租的老百姓的房子,在这里烧炭的总共有三十多个人。那条大黄狗见我们就想扑过来咬,幸好它是用绳子栓着。那条大麻狗站堂屋的正中,两个烧炭人在喂饭给它吃。
“它跟我们也有十年了吧,真还有些舍不得打呢。”
“等下我动手,把四周门关好,人都出去。”
“让它吃饱去死,我们心里也好受些。”
好些烧炭的人都在望着它。它将那碗饭吃好后,也望着烧炭人。突然,它跪下了。
“天啦,它通人性呢!它知道我们要打它呢!”
“你们都过开,我来试试看。”
那个人拿着一个套狗的绳,小心翼翼将它套上,这条狗竟一动不动,那些烧炭的人站着都傻眼了!我见此景心寒了。徐艳梅那只手还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我的手。那个人又试着慢慢拉紧,他也在紧张关注着狗的动静。谁知这条大麻狗竟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人。
“呀,它出眼泪了!”一个烧炭人喊出了声,“作孽呀!”
“你们叫什么?”套狗的人吼了一声,“你们都站远点!”
他作好了突然将绳子拉紧的态势,就要这千钧一发之时,门外冲进来了一位大汉,他二话没说将这个套狗的人一掌推去老远,将那个套狗的竹筒扔到屋上去了。
“黑子,跟我走!”
这条大麻狗赶快站起身,跟着这位大汉走出去了。这位大汉就是大块。
10
大块头秃顶,单看那块油亮的秃顶,有点象个干脑力劳动活的人。不过你猛然一眼是不会注意到他的秃顶的,因为他身个有一米九几,胸脯象块门板。就是国际摔跤运动员恐怕也没有他这个块头。不用多解释,老远看到他,你就立即会明白人们为什么叫他“大块”了。他最吸引人的是他的胸脯,挺宽,挺平坦,没有多少肉,假若浮在水面上,真有点象航空母舰。就是这块大“门板”,支撑着上面那个方方正正大头。他脸色阴沉,两片厚厚的嘴唇象被胶封死了似的,张开它想必还得费把劲。好在目光不刺人,善良的人走近他才不感到害怕。这次打牙祭大块没有来,先后三个人过河去请他都没请动。
“他是这么一个死牛筋呀,我们吃,别管他!他还坏了吃狗肉的好事,我们都没和他计较呢!”
老杨一挥手,会宴就正式开始了。看得出,他是这帮烧炭的人的头。开始我是与徐艳梅坐,后来这一桌太挤了,老杨要我到那一桌去,我就与林芳姐坐在一起了。打牙祭一共开了四桌。这些烧炭人开始么三喝六,划拳饮酒。他们大声谈笑着,不时还有人放着响屁,将屋里弄得乌烟瘴气。
“明灿,徐艳梅在学校作风不好吧?”林芳姐悄悄与我交谈。
“不太了解,我们不是一个连。”我不想背地里讲人家的短处。
“她是出了名的呀,你们学校的那场反腐蚀斗争。”
“每个连都有受害者,我只知道我们连的事。”
“我看她不是个正经女人!我怀疑刚才她过桥是故意装的!你要注意呢,你这么老实的人,被她拉下水就麻烦了!九江人不好惹呵,都称他们为“九剥皮”,你想想,这个“剥皮”好惹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不能眼看着你在社会上吃亏。”
“林芳姐,我感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我确实感谢林芳姐关键时刻对我的提醒,我对她是敬重的。她的话在我心里有较大的振动,我暗暗告诫自己,在与徐艳梅的关系处理上,一定要慎重。心里既不要轻视她,也不可过多的亲近她。我必竟才投入到社会,不能被她毁了我的前程。
我们会宴完返回时,大块在桥边等我们。他是特地来护送我们过河的。他说吃过晚饭了。他满口喷着酒气,看来他还喝了不少酒。他问林芳姐她们怕不怕过桥,她们都说怕。他就露出了笑脸,笑起来挺和善挺和善,他说有他在就不用怕了。他先伸左手将林芳姐轻巧的挟起,又伸出右手来挟徐艳梅。
“你这样,行不行哟?”徐艳梅有些不敢让他挟。
“没事。”
他一把将徐艳梅也挟起,就这样大踏步地朝桥上走去。木板桥比他踩得嘎吱嘎吱作响,我真担心桥会被他踩断。
“我的妈呀!……”这是林芳姐的尖叫声。
这天晚上,当我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四周漆黑一团。突然听到隔壁大块的声音,起初我还怕他是在讲梦话,侧耳细听才知他是在和狗说话。他讲的是一口变了调的湖南声,象似在哭泣:
“黑子呀,黑子。今天不是我赶来得快,你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你忠心耿耿为我们守屋,得到了什么好报呢。人老了,能有崽女的照料。崽女越多,越能善终呀。你呢?这些年来,每年不都一窝一窝的下么?你崽女还不多么?你又能享到什么福呢?从去年起,你就不能下崽啦,你老啦。你老了,谁来同情你呢?你看,人家首先想到就是吃你的肉,要把你打了。所以说呀,人是万恶之源……”
这时有划火柴的声音,大块将煤油灯点亮了。
“黑子呀,你就呆到我这里吧。你要是老死了,我就会将你埋掉,为你弄一莹坟。我对天发誓,我讲话算数。我还要为你烧香。黑子呀,我也有个老娘呢。我每个月还要寄二十块钱给她做生活费呢。我娘老啦,八十岁啦。我二十多年都没见到她啦。我也是个命苦的人,四十多岁了还找不到老婆,这一辈子我也不准备成家了。我们两个就相依为命过吧,我大块有吃的,就不会把你饿着……”
他真的哭起来了!往下的话听不清了。我也被他讲得心里酸酸的,伴着他出了许多眼泪。
第二天下雨,他不要到窑里去,一个人就闷在家里。我们开始在老杨房间烤火聊天,约莫坐了半个小时我就呆不住了。
“我去与大块聊聊,他怪可怜的。”我起身就要出来。
“你与他讲话要注意啦,”老杨警告我,“他的性格好怪的啦,自尊心蛮强的啦,他发起脾气来十个人都拉他不住的啦。”
“琼明灿,他称得上你半个老乡呢。”徐艳梅鼓舞我,“你是应该去找他聊聊,我对他也挺同情的。”
我来到大块房间,他还在房间弄早饭吃呢。那条躲过了一场劫难的大麻狗安详地伏他的脚边,它用那种充满人性的温柔的目光望着我。平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狗向人下跪的,因此我对它有着一种特有的感情。我上去想抚摸它,又怕它咬。
“没事。它温顺着呢!”
他刚说完,这条狗就站起身来,向我摇着尾巴,走过来了。大块搬个小凳给我坐,我坐在凳上开始尽情抚摸着黑子。大块房间的一个小闹钟已指到九点了。
“吃了饭吧?”大块问。
“早吃了呢。”我答。
“还吃一点吧,我这里有腊肉。”
“多谢了。”
“那就喝一杯酒吧,我一日三餐都要喝一点。这是我自己做的米酒,你尝尝看。”
我想与他聊聊天,便接过了他与我倒的一小碗米酒。我不会喝,也弄不清这米酒是做得好还是不好,吃到口里象吃白开水样的。
“小杨说,你娘也是湖南人?”
“是的。我父亲也是。”
“他们怎样到江西来的呢?”
“我父亲信教,他是到这边来传教,我母亲就跟着一起来了。解放前就来了。你是怎样到这边来的呢?”
“讲起来就话长了。唉,也是解放前跟人家炸石到这边来的,我出来时才十几岁。五七年才到这里来烧炭。”
“大块,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就只剩一个老娘啦。我上面两个哥哥都死啦。”
“今年过年回去么?”
“路途太远,回不去呀。我们老家也是在大山窝窝里,也有这么高的山呀。听说过么?湖南的雪峰山。”
“大块,那些烧炭的人都住在河那边,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呢?”
“是陈经理有意安排的,就是小杨的姐夫呀。主要是要我与他作个伴,怕万一出点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是前年吧,这里发生过一起抢劫。那是下放在这里的上海知青干的,也没抢去什么,就是厨房挂着的几块腊肉被他们拿去了。”
“你每天都是这样早出晚归的,你不怕人家抢你身上的东西么?”
“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可抢,有人抢东西当然也不怕。要是他们揭不开锅,好言问我要,我身上有多少钱都肯给。要来硬的,打呀杀呀什么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大胆地说,来他十个八个都拢不了我的边!那年当地人要封我们的窑,来了几百人,我们那些伙计一个个都吓坏了。就是被我镇住的。我说,反正我光棍一个,要打死我,你们至少要垫出十条命!有种的,就上来!他们也就怕了。当然,现在我们与当地人的关系处理好了。他们杀得猪都是直接卖给我们,过年了还与我们舞狮子呢。”……
我与大块闲聊了一个上午,下午天气转好,他又到窑里去了,黑子欢快地跟在他后面。
钟奋生简介
钟奋生(原名:彭光林),江西修水县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广铁分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杂志重点签约作家,中国策划学院签约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约三百多万字。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红玫瑰》、《蓝玫瑰》;长篇记实文学《江西共大风云录》、《赞助营销密码》等。小说、散文多次获奖,中篇小说《天边滚动的闷雷》荣获全球首届国际有奖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