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
(知青爱情长篇小说)
钟奋生
26
好些日,我心里都闷闷不乐。 好在中心工作压头,将我心中的郁闷冲淡了许多。当时附近农村流行狂犬病,还死了几个人。场里便明令禁止养狗,配合全县的统一行动,还专门开了动员会。
“这次呀,要动真的,要彻底! 准备组织一支打狗队,”谢书记到县开会去了,由胡场长作打狗动员。“每个排都要抽出两个青年来,这个月25号凡狗没有灭尽的,由打狗队强行消灭!谁也不能阻挡!队长由琼文书担任!”
打狗队的人都是经过挑选的非常精干的青年,我们带着棍棒绳子,在全场四处察看。只要发现那家有狗叫,就可以强行进去“格杀勿论”。场部职工还算自觉,狗基本上都消灭了。少数舍不得打的,也将狗悄悄藏其它地方去了。我们转了一个上午,毫无收获。下午继续巡察。有个青年眼尖,发现离场部不远的茶园里有条大黄狗在跑。
“快追!分三路包围!”我下令。
那条黄狗见我们分几路在追它,也慌了神,竟跑进附近一户农民家去了。我们很快将那户农民家包围,这里的农民也知道因狂犬病流行整个县都在灭狗,因此也都配合我们。他们人都出来,将门关好,让我们越墙进去。这条狗真算它倒霉,不是跑进这里来,我们是追它不到的。不多久,就被我们用绳索套住,用棍棒打死了。打死的这条狗到那去弄来吃呢?在我们打狗队员之间,引起了小小的争论。我建议就到场部食堂弄,琼大师傅手艺还不错的。大伙则不同意,讲到场部食堂太显眼,到时候要吃的人会很多,我们这些有功之臣就吃不到多少了。
“到我们四排去,可以在食堂搞,也可以到我们家里弄。”四排来的那位青年说。
“四排我就是担心许峰,等下他叫一帮知青来,到时候我们会哭笑不得。”二排那位青年提醒道。
“你们都别争啦!”那位穿红背心的青年以声夺人,“还是到我们六排去!我的理由有三:一是六排离场部远,我们吃狗肉不会有什么影响;二是我们食堂吃饭的人少,都是登餐的,他们把饭端走,我们就可以解决战斗;三是我们食堂的管理员有一手绝活!前不久他露了一手,我们都讲他的狗肉弄得好吃!丝绸厂的朱老师还呤诗一首呢。”
“什么诗?”五排的那个小伙子看来对文学挺感兴趣,睁亮眼睛问。
“原文我记不清啦。意思就是夸那顿狗肉好吃。”
“我记得!”六排另一位小伙子接过话,“食堂有奇翁,锁在烟雾中。偶尔露一手,美味入口中。”
“好!到六排去!”一排那位小伙子表示赞同。
“你们看琼文书,还没喝酒呢,脸就红了!”三排那位小伙子不知怎么注意到我了。
好在大伙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烧狗毛。我的意思是边走边看,总会找到地方的。我们抬着狗走在茶园的小道上,往六排方向行进。我们不敢走大路,以免引起人们的注意。当走到一个荒山坡上时,我建议就在这里弄些毛草将狗烧好,大家赞同。时间还早,我们可以细心的烧狗毛。狗毛烧好后,我们又将狗抬到那位红背心家里,在他家剖。这时已快到吃晚饭的时候,红背心要我与他到食堂先去交涉好,怕去晚了万一管理员不在。
“他也是你们县城的人,在食堂已经好几年了。”红背心告诉我,“这个人非常好打交道,他的性格有点象大姑娘似的,没有一点脾气。他名叫许细流。”
“许细流?!”
“这个名字奇怪么?朱老师解释说,就是细水长流的意思。”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许细流会在这里!读小学时我们接触较多,进中学后与他接触少了。见面只是相互打个招呼,毕竟不是同届的同学,难得找到共同语言。当然我们的打招呼,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见面点点头,而是亲切握手,彼此问问近况。但我心底却一直敬仰他,尤其到后来许多年不见他踪影的时候,便也怀念他。在我的印象中,他好象是下放了。真没想到他会来到这里!
27
这么多年不见,许细流还是个老样子,只是比原来胖了些。皮肤还是那么白白净净的,脸上添上了两朵红晕,这或许与他的职业有关,食堂管理员成天不是被“油水”养着么?我与他见面非常亲热,简直就象难舍难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如梦初醒:
“早就听讲现在换了一个什么琼文书,也是城里人。几次都想去见识见识,硬是没抽出空。原来就是你!”他笑道,“我们这里是个世处桃园,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场部的领导来得少,我们也很少到场部去。”
“你是那一年到这里来的?”我问。
“六八年。我们属于四个面向那一批。我与李晓梅一起来的,我们还是同班同学。”
许细流的房间在食堂的一侧,那是个套间,前面是他记帐的地方,后面是卧室。这里看来房子不紧张。有一阵外面乱哄哄,职工下班来端饭了。我听到了好几个同学的声音,但我们没有出去,尽情在房间交谈。
“我从没有听李晓梅提到过你。我们那条街的人,分在茶场的怕有十多个。”
“她怎么记得起我,我们是默默无闻的,又分在这个最偏僻的地方。李晓梅原来在三排,你知道她是怎样上去的么?”
许细流告诉我一件事,要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们刚来不久,谢书记到他们排去。那时这里还叫宁都茶场,李晓梅提了个建议,说宁都茶场不如改为玫瑰岭茶场,玫瑰岭比宁都名气要大得多!谢书记连夸这个建议好,就真的将场名改了。自那以后,谢书记就开始关照她,她人聪明,脑瓜子转得活,这样就红起来了……”
我们在里面房间聊天,食堂那位青年在外面帮他们分菜。估计人都走了,许细流才出去看看,回来告诉我:
“还有一个人的饭没拿走,不知是谁的。你现在可以叫他们把狗肉拿来!”
我刚迈出许细流的门,就见朱美秀春风满面地从外面走进来,她也许还没有看清站在门口的是我,拖长尖声喊道:
“许细流!细水长流──”当她与我的目光相碰时,愣住了。她冷眼望着我,轻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哟。”
她愤然转过身,去拿她的饭,快步离开了食堂。这一幕,许细流没有看到,他还在里面房间叠衣服。
“刚才是不是朱老师来拿饭?”许细流问,“她与你在共大是同学吧?”
我点了点头。
狗肉搞了一大锅,确实味道搞得可以。我要许细流去把朱美秀叫来,他去了。好长一阵他才回来:
“请不动呀,她说要你亲自去,象在生你的气呢。”许细流笑道,“她还把我讲了一阵,又不是你请客,琼文书请客要你操什么空心?要他自己来请!”
“好吧,我去请。”
许细水带我到她那栋宿舍,告诉我是第几间。我奔到那一看,房门已经上锁了!
细流还不知我与美秀这层关系,也万万没有想到前不久我还到这里来过一次。细流每隔两至三天要到镇上买一次菜,这里吃饭的人只有二十多个,好打发。场部食堂就不同了,有几百号人吃饭。因此老石天天都要挑一担箩筐,清晨一早上街去买菜,到吃中饭边才挑一担菜回来。细流这边就现代化多了,带上编织袋,骑上自行车。搞得快,只花个把小时就能回来。细流的职责是管好食堂。做饭弄菜是另一位小伙子。细流在这里到是落个清闲。
“其他排的食堂,是不是都配有自行车?”我问。
“那有这等好事。吕排长胆量大,这是我们搞副业挣来的钱。”细流告诉我,“我们开荒种了不少花生,这是那年卖花生的钱。”
细流问我会不会骑自行车,我说也是进场后才学会的,那还是在机务班,有个老职工的自行车拿来修,还是我师傅教会我骑自行车的。细流这时神情有些兴奋:
“朱老师也是才学会的,就是用我这个车子,是我把她教会的!”他点燃一支烟,笑眯眯的吸了口。“骑自行车刚学会那阵子确实是有瘾的。朱老师学自行车的瘾真大,那些天吃过晚饭就拿车去骑,从不间断。就是前上个星期天,她一早就到这里借自行车,还骗我讲有什么急事。”
原来美秀那天是从他这里借的自行车!细流在这里,我们的关系一下子非常亲密起来。他有空就骑着自行车到场部来玩,我则每个星期六晚上必到他那去,到那度一个星期天,吃过晚饭再回场。当然我到细流那去玩,都要到吕排长家里去坐坐,有时候他也请我喝杯酒。这个边远的六排,对我越来越充满吸引力。我日子感到非常充实,一到周未就有一种要回家的感觉。只是朱美秀还是不理我,象和我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她见我来了,明明看到她刚端饭出去,过一会去找她,她的门就上锁了。后来就干脆不到这边吃饭了。我连向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对我的反常神态,细流到底还是察觉到了。
“你是不是与她在恋爱?”
“我也说不准。”
我将与她的关系,坦率地详细倾吐给了细流。细流听后,叹着气,埋怨我怎么头脑这么简单,与大鹏送那个信。
“你几句话就可以推掉的嘛,你也真是。处在你们这个关系上,你送那封信是最刺伤她自尊心的。”细流还告诉我,“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找她,一来就是好几个,都是从城里骑自行车来的。朱老师告诉我,来找她无非就是给大鹏送情信,还口出狂言,只要她答应跟大鹏,到时候举行婚礼大鹏可在城里办一百酒席!开始,她见他们远道来,都还是招待了他们的,但也明白无误回绝了大鹏的追求。后来见他们越来越勤,也就怕惹这帮人,采取了“躲”的政策。那天,连那个调皮有名的外号叫‘孙悟空’上海佬也来了。他姐姐在这里,就是农科所的周文书。”
“她弟弟就是‘孙悟空’?那根本看不出,周文书这么老实!”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姐姐为这个调皮出名的弟弟伤透了脑筋呢!‘孙悟空’也是来帮大鹏送情信的,她都躲掉了。他找不到她,就把信放在我这里。我交给她时,朱老师连看都没有看,当着我的面将信撕得粉碎!……” 她对大鹏采取“躲”的政策,是因为大鹏在她眼里是江湖上哥们似的人,现在她对我也采取躲的政策,我也成了她心目中的那些三教九流似的人物么?前些日,又见我与徐艳梅在一起游泳,准以为我又被徐艳梅拉下水了。好象我现在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原来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觉得。经细流这么一说,我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伤!我心里愤愤想:你还没将情况弄清楚,就对我采取这个态度;就将我与那类人等同视之,这分明不是对我的“奇耻大辱”!你有什么了不起?我非求你不成?!茶场这么多女青年,就找不到一个比你强的?!我琼明灿早已不是学生时代的琼明灿!
人的思维观念一转变,我对她的态度也立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我到细流这里来,明明知道她门要上锁的,也都要到那去看一眼,每次心里都要悔恨一次。似乎这样才能弥补我的过失,我的心才好受些。现在我的目光根本就不往她那栋宿舍望,脑海中总是愤愤想着她的“冷眼”,她凭什么这样看我,我就这样讨厌么?你冷眼看我,我也不将你往心里放!我发誓要忘掉她,要堂堂正正做人,不受她的冷眼……
我后来发现,许细流有一手好的钢笔字,再后来又知道他毛笔字也写得好,写的是隶书。我便经常抓他的差,堂而皇之的要他与我抄抄写写。一天场部放电影,看完电影我留他在我这里睡,这天晚上我们又聊得很晚。
“我们这一批到茶场的,混得最好的是李晓梅,我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感概颇深地说,“最惨的就是刘宁了。”
“刘宁?”我大吃一惊,“是不是那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我们来时,都是他去接我们的呢。”
“他去接你们,也是吕排长照顾他。你们安置好了后,他就回到六排来了。回来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他在他的箱子下面点了把火,不是我们发现的快,恐怕整个房子都会被烧掉!”
“他怎么会这样?”
“据讲可能是失恋的刺激,性格变得越来越怪异。从不跟我们在一起,都是一个人单独活动。他与我是同班同学,学生时代挺不错的,是我们的学习委员。一到社会上就不行啦。”
“那从外表根本看不出!”
“他说他有一种什么病,象是大脑受到外界什么力量控制。他平时也很少下地干活,不是一个人缩在房里,就是单独到镇上去玩。他打了个报告想到场部学校去教书,场领导没有同意,要他先改造好世界观再说。后来,他因什么事,跟吕排长闹翻了,吕排长不要他在这里,他就到五排去了。到五排后,分他去养猪,那头快下崽的大母猪,偏偏又在他手下养死了。当时讲他是有意破坏,要开他的批斗会。用绳子把他绑起来了。幸亏谢书记赶来解围,批斗会才没有开成。但还是停发了三个月的工资,每餐只容许他到食堂端三两米饭吃。现在他还在五排,经常讲些稀奇古怪的话,成了个半神经……”
好象要证实许细流讲话的真实性,半个月后,也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发生了一件我亲眼所见的意想不到的事:那天晚上,城里的放映队到这里来放电影。电影放了有一阵了,六排的吕排长才赶过来,这是已是八点多钟。我趁换片的时机返回办公室为他搬凳子,当我刚迈进办公楼时,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忙奔过去看,原来是胡场长办公室的门玻璃被人打碎了!我们这栋办公楼,门上都安有一块花纹玻璃。也算是一种装饰吧,一眼望去显得气派。如果从防盗的角度,绝对就不能在门上安半边大玻璃了。我再往远处一瞧,果然是刘宁的身影!第二天,胡场长告诉我,讲前两年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那是一天清晨,玻璃砸碎,这个人就跑了。由于天下着雾,尼文书、苏小丽她们起来都没有看清前面逃跑的是什么人。人们自然怀疑是刘宁,涂营长还提出要审讯他,谢书记不同意。没有抓到证据,你怎么好讲?为此,涂营长派民兵潜伏侦察了个把月,仍然一无所获。
“这个狗杂种,要被我抓到了,”胡场长气得胡子都发抖。“我要剥他一身皮!”
讲老实话,我对刘宁第一眼的印象是非常好的,我尤其清楚的记得,刚分来时的他亲自帮我将一只箱子搬上车情景,我那只箱子比较大,里面除放了一些衣服外,还有不少书,因此箱子特别重。他使劲那么一提,颈上青筋都露出来了。我原来猜想他是场部一个什么干部,是文书之类吧,真没有想到他会遇这种遭遇。经细流一讲,我记起来了,五排的王排长偶尔提到过,他们排有个青年患有神经质。我没有想到就是他!其实后来我还是几次在场部遇到刘宁,他见我都挺沉稳的打招呼,显得人很谦和,挺有礼貌,我怎么也不可能将他与一个“半神经”联在一起。他怎么对胡场长这样恨呢?我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心和好奇心,我决定抽空去“拜访”他。
徐艳梅与许峰的爱情,看来正处在热恋之中,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许峰现在爱好摄影了。一天到晚拿着一台海鸥牌的照相机,傍晚他们一起到公路上散步,那台照相机还挂在颈脖上。他们星期天还一道上街买菜改善伙食,场部放电影他们从我这里借椅子,两人就坐在一把椅子上。许峰似乎人变好了,没再听到他什么“丑闻”。他们与我迎面相见,都主动向我打招呼。许峰一口普通话,还有点象老朋友般的热情:
“琼明灿,你比学生时代显得有气质了!”有一回他竟当着徐艳梅的面,拍了拍我的肩。“所以位置一变,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形象!”
令我哭笑不得的是,许峰还偷拍了我几张“工作照”,效果还蛮好。徐艳梅把那几张相片都给了我。她开始爱往场部跑了。她神态的平静的,与我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琼明灿,我来看看报纸。”她向我嫣然一笑之后,若无其事的坐下来,在我办公室开始认真地阅报。有一天,她要我搞一本信纸给她,她神态平静,我心情也平静了。我给了一本信纸给她。
“琼明灿,你跟六排许细流的关系挺好么?”
我弄不清她问话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每个星期都必定到那去么?”
“是的。”
“你知道许细流跟谁好么?”
“你有什么话直管讲,”我似乎敏感到了什么,“不要与我转着弯。”
“许细流跟李玲,你知道么?”
许细流跟李玲?!这跟本扯不到一块的事!许细流的性子这样文静、老实,怎么会跟李玲?李玲在学生时代就是那么风流,还是反腐蚀运动的“受害者”。他们怎么会弄到一块去的呢?我心里一下子升起了许许多多的疑问。
“许细流比她整整大七岁,”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们性格差距也大,看起来确实不相配,但他们感情确实很好,而且是李玲在追他。”她讲到这里,突然转了话题,“你在我心中仍然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个世界是复杂的,许峰绝对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坏。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到六排最好不要去得太多了。你到那去,有两个人都要躲避你,不讲破你也明白。你要仍信得过我,我可以将我大妹介绍给你,她跟你是相配的,她现在……”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打断她的话,我因朱美秀的事心正烦着呢!“我感谢你的提醒。”
她的话不久就证实了。那天我到镇上去办事,恰好遇到许细流骑自行车带着李玲来买菜,她还搂着他的腰呢。
许细流心里真能藏住事,竟没有向我流露半点有关他的个人问题。我只顾将自己的“初恋”感受毫无保留地倾吐给他,却忽略了这一对正处在热恋之中的情伴。我记起了,那晚我在他房间,细流解手去了,李玲突然来了,她见我坐在房里吃了一惊。说是来查查登餐,她发现有记算错误。她显然在即兴骗我,当时我信以为真。以后我每次到这里来,就再也没见她的踪影了。真没想到,我的光临会占去他们的热恋时间。许细流心里准恨死了我,李玲更不用说。六排看来确实不能去了。这时已是七四年十一月,我与许细流的亲密接触,其实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热恋,无形中将我们之间的友情割断了。心里确实是惆怅了一阵子。这个星期天,我决定去“拜访”那位神秘人物──刘宁。
28
天,阴沉沉的,刮着寒风。寒潮首次席卷着大地,让人猛然感到隆冬来临了。几只饿坏了的老鸦在上空盘旋呱呱的叫着,给人留下一幅凄凉的图景。我感到有些晦气,不由加快了步伐。
五排离场部还有五华里路,五排过去就是六排。我每次到许细流那都从五排经过,我对这里感受最深的就是它门口有条水流可观的小溪。我羡慕他们洗衣服都能在小溪边洗,非常方便。我陪谢书记到过这里一次,也只在王排长家呆半个小时,主要是了解他们食堂的情况。王排长别看只有小学文化,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我这次来,是先到王排长家还是直接找刘宁?我一路都在思考。想想还是决定先到王排长家,从他那了解清楚刘宁的情况再说。我决定拉他一把,我对他第一眼的印象太深了!太好了!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女尖声在呼救:有人掉到井里去啦!好些人朝井边涌去,王排长也闻讯从家里箭一般冲出。我不由也拔腿朝井边奔……那口井约有十来米深,井上有一个固定的架子,架子上有个滚轮,一根挺粗挺长的棕绳套在滚轮上,绳子两头系着两只木桶。人们取水就是双手握绳,通过滚轮将水弄上来的。我奔到井边,已有一个青年握着绳子被岸上的人放下去,有一阵功夫他在井下喊了声“拉!”,好几个青年就拉着绳子,井下的两个人很快就拉上来了。我定睛一看,掉入井下的正是刘宁!由于围观的人多,我夹在人群中,王排长没有注意。
“你怎么这样想不通呢?”王排长带有同情的语气说。“排里对你应该讲是最照顾的,你想想看,你一个月上了几天班?”
“我没有跳井,是自己下去的。”刘宁那神情有点玩世不恭,“你看我只是裤子湿,上面衣服都是干的。”
“那你到井下去干什么?”王排长火了。
“屙了堆尿。”
大伙哄堂大笑起来。
“怎么?你下到井里屙尿?!”王排长愤怒起来了。“两百多号人吃水的井,你下到井下去屙尿?!我看你是要翻天!纯粹是在破坏社会主义!拿绳子来,把他先捆起来,立即开批斗会!”
真的有人拿绳子来了,那是一根崭新的棕绳。刘宁脸带微笑,若无其事的站在那,让人家来捆。我一阵心寒,赶快上去,拍了拍王排长的肩,我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降临,王排长着实吃了一惊。
“是你,琼文书!”
“到你家来玩,没想到恰好遇到这件事。”我急中生智,与王排长咬耳说,“刘宁是神经不正常,与这样的人认真不得。再说,他出身贫农,根子正。不要搞过火了,小心我们自己犯错误。”
王排长平时对我就挺尊重,此刻见我提醒直点头。
“你们先别捆,批斗会暂时也不开。张建中、付小波你们俩个带他到排里去,好好问清情况,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操纵,是不是有阶级敌人在捣乱。”他语气平和了,“琼文书找我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我在王排长家,开始详细了解刘宁的情况,王排长提起他也只得叹气:
“讲老实话,他到我们排里来,我还是很同情他的。他看样子也象一表人才,他不想下地干活,我就照顾他去养猪。其实活儿一点不重,他也是帮帮刘婶的忙。你看那天刘婶到女儿家办点事,猪潲都调好了的,只要他舀去喂,猪是隔开养的,他不知喂了什么给那头大母猪吃。别的猪都没事,偏偏死那头快下崽的猪,多可惜!你别以为他真的有什么神经,他是在借题发挥装疯!他是骨子里对茶场不满。那头母猪的死,我敢肯定他是有意的。今天你是看到的,你看他无不无聊。”
“他神经不正常,究竟是怎样引起的呢?我们进场时,是他与郑排长带我们,那时他是一个挺好的人。”
“别看他外面这么正经,其实他思想很不健康。前两年他想苏小丽是闹出了笑话的。苏小丽原来在我们排,你们来的那年才调场广播室的。她几次一个人从场部回,都发现后面有人在盯她的梢,这个人就是刘宁。他想与她相爱又没有勇气,单相思起什么作用?自己不好意思,找个人牵牵线或许也就成了。其实,他当时的条件并不比苏小丽差,他在场部食堂搞管理。苏小丽不知道他是我们场的,只怕他是附近农村一个什么知青。有一回他“盯”到我们排来了,苏小丽就暗暗告诉了几个上海知青,他们冲过去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后来才知道打错了人。这事知道的人不多,胡场长当时恰好在我家里,他一气之下就将刘宁下到六排去了。下到六排他就开始不干活啦,还搞过什么绝食呢。”
“刘宁的事,我们还只得想法子顺着他来,不能给他大的刺激,弄不好他会惹出更大灾祸来。”我又提醒王排长,“最好我看想法给他物色一个对象……”
“没用没用,”王排长赶快打断我的话,“他家里也在为他急,给他介绍了好几个,他都不要。”
中午饭在王排长家吃,吃罢中饭我还在王排长家睡了一觉,醒来已到了下午三点。我借口说回去,离开王排长家就直奔排里找刘宁,这时他已被那两个青年放回宿舍。我又找到他宿舍,他正躺在床上看书,见我来赶快起来。
“小琼,你怎么来了?”上午也许他没有注意到我,他的神态还是那么文质彬彬,他的语气还是那么谦和。
“到五排来办点事,早就想来看你了。”
我与他寒喧了句,就转入正题。
“刘老师,吃中饭了么?能不能出去走走?”我说,“老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
他表示赞成,起身就跟我走了。
我们缓步朝场部方向进行,我尽量将话题绕开,不触及到敏感问题,好与他的思想沟通。
“你感到谢书记这个人怎么样?”他随便问问。
“他是真有水平,只是我们场里掌权的“老粗”太多,他手下没有几个真正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他笑道,“他用徐晓梅和你,是有用意的。他要在场部的权力圈子里砂子。”
“搞文书有什么权?也只不过是起到一个上传下达,抄抄写写的作用。”
“精明的领导就不这么看,上传下达也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上传下达’有艺术性的,弄得好是维护他,不稳定的因素能化为稳定;弄不好会拆他的台,稳定的因素能转化为不稳定。”
这象个神经病人所讲的话么?我心里在发问。他继续侃侃而谈:
“再说,‘抄抄写写’也不能等闲视之,那个政权不重视舆论的力量?你那篇《谈反潮流》起到了什么作用呢?起到了巩固我场绿茶精制成果的作用,你不站出来奋力一驳,那些唱反调的大字报就会越来越多,就会形成推潮作浪之势,到时候谢书记就是再有本事,也无法扭转乾坤了。”讲到这里,他打了一个漂亮的手势,“你这样的人才,谢书记不用,用谁?”
他一席话,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他的才华可以说绝对不亚于我。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么?”我转了话题,“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尽力而余。”
“小琼,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我心里很明白。不瞒你说,我大脑确实有问题,受过一些刺激,也许你都知道了。哦,你跟苏小丽关系还蛮好的,她准什么都告诉了你,我也就不瞒你,”他语调挺诚恳的说,“我现在听不得她的声音,原来我爱她是爱的太苦了,现在我恨她又恨得太入骨了。第一次与她接触,是那天晚上场部放电影,他们那批上海人刚进到场来,她就站在我旁边看。后来我就站起将凳子给她坐,她见我老站着看也不好,要我与她挤一把椅子坐。散电影她还告诉我,讲她分在五排,要我有时间到她那去玩。”他向我尽情倾吐,“那知她就装着不认识我了,还要他们同来的上海人把我打了一阵。所以说女人都是毒蛇,我恨不得一刀杀了她!这件事,我有什么错?我一没有调戏她,二没有污辱她。打人的人不追究,我到反而成罪人了?就因这事,胡场长把我从食堂下到六排去了!你说我怎么想得通?现在我一听她广播就心烦,心烦到什么程度呢?脑袋象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脑电波的声音,我的脑袋被脑电波控制了。别以为我神经不正常,在讲疯话。确实我脑袋里有个脑电波,这个我跟谁都没讲。是它在指使我干这干那。就象今天上午,先是听到广播叫,说是场里明天开三级干部会议,要各排的排长都参加。广播一响,我头脑里就开始嗡嗡叫,脑电波又在发挥作用了。这时,我一堆尿正憋的慌,脑电波就要我不要上厕所,到井下去屙。它说‘刘宁,你这堆尿必须到井下去屙。去吧,去吧。’我就只得受它支配,克制不了自己,就这样下去了。谁都知道,吃水的井那能让你去屙尿?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越往下说,话儿就越离谱,但他的语调,他的神态都与正常人没有两样。“讲来你也不相信,苏小丽前世是猪。去年那天晚上,我在猪圈里看得真真切切,那头大母猪就是她!一眨眼睛她就成了猪,定睛细看确实是她。我这才知道她是个魔,第二天我就到镇上买了几包老鼠药,将那头大母猪毒死了。这事我跟谁都没讲,我头脑中的脑电波是苏修安的,他们科学那么发达,拿我们知青作试验,在那里控制我。别以为我在讲疯话,真的我头脑里有个脑电波,它发出还是那种男低音,讲的是挺标准的普通话……”
他在向我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谈吐有致,思维清晰,好象他真是一个“脑电波”的受害者。我终于知道他神经不正常的根源了:他挨了那场“打”之后,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对广播员苏小丽,由单相思转化为恨之入骨;入骨到听不得她从广播里发出的声音,“脑电波”就是由她的声音发出后形成的,这个时候神经就不正常了。根治的办法看来只有他调离这个单位,听不到她那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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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苏小丽和刘静的关系都挺好,他们弄什么好菜准要将我喊去吃。丝绸厂的周文书也常到她这里来玩,我们见面都是互称“文书”,倒也显得挺亲热。广播室就在文书办公室隔壁,她有空也常到我办公室聊天,有时甚至聊她与刘技之间的“秘密”。他们偶尔也有闹矛盾的时候,闹矛盾苏小丽就向我诉苦,我再找刘静去调解。他们也很关心我的事,总认为我与徐艳梅没有成功太可惜,他们对徐艳梅的举动不理解,对许峰的印象也不好。
我回到场部,自然想到找苏小丽。我想从她的口中知道一下她与刘宁的事,我心里一直在埋怨她,她不该将这桩事瞒着我。我来到广播室门口,轻轻敲两下门,门就开了:
“琼文书,快进来。”她随手将门关上往里面房里走,里面是她的卧室,外面是播音室,和我原来办公室的格局一样,只是这间房中间不是用柜子隔开,而是用墙隔开。“我正在搞菜,你真有口福。没关系,就坐到床上。”
苏小丽有爱关门的习惯,那怕是很热的天,她也可以闷在房里将门关死。好几回我明明知道她在里面,有人找她;甚至在大声呼唤她,她就是不理。她告诉我,小刘来了,敲门的暗号是三下,她要我就敲两下。小刘前段时期被县里抽去搞社教去了,有半年时间。李晓梅也去了。小刘在这里,她关上门无所谓,小刘不在这里,她关上门我就有些不太自在了。我虽然经常到她这里来玩,一般都是小刘在场的。也有过那么两回,小刘不在我欣赏她制作节目,门是没有关的。
“是不是从六排回来?”她见我有些尴尬,边弄菜边含笑问。
“五排。”我答。
“到五排去干嘛?”
“看望一个人。”
“谁?”
“这个人你做梦都想不到。”
“我做梦都想不到?”
“和你又还有点关联的......”
她狡猾的观察我一阵脸色,给我来个措手不及的回答。
“是不是刘宁?”
哎呀,她一下就猜到了。我心情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开饭了,”她看了看表,“你拿个碗去打点饭来。我二两够了,看你吃多少?饭票在桌上。等会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我把饭打来,她菜也已经弄好。她弄了三菜一汤:肉炒干辣椒、青菜、萝卜丁、蛋汤。他们这些上海佬弄的菜,我实则是难得吃下去。什么菜都放糖!她这么热情,我也不好讲她弄的菜不合口味。只有耐着性子吃,聚精会神听她讲她曾与刘宁的事:
“其实一进场我就认识了他,我们下车后就是在场部食堂吃的中饭。他当时在卖饭票。我对他第一眼印象还可以。几天后,恰好场部放电影,我坐了他的凳子,谁知他就对我有心了。这到没什么,我当时还心里说,我真是跟姓刘的人有缘。而且他们的姓名也相近,一个叫刘宁,一个叫刘静。看来两个人的性格都是爱安静的人。刘宁如果将心思坦率的表露出来,我会向他好好解释的,决不会伤他的自尊心。我与刘静在知青点就相爱了,进场后当时他分在一排,没有与我在一起。我与刘宁不能成为伴侣,也可以成为好朋友嘛,就象我们这样。”她尽情倾吐,“谁知,他总是弄出些小人行为来,叫我哭笑不得。经常盯我的梢,还算可以容忍。令我气愤的是:那天傍晚我刚洗完澡将洗好的衣服凉在外面,我从宿舍窗口偶然见他象幽灵一样在我凉的衣服旁转。他四周望望象似要偷我的衣服。你能想到么,他竟伸手将我挂在衣架上的乳罩拿走了!我本想喊,但我忍住了。我还是照顾了他的面子。几天以后,又猛然发现我一条新买的红颜色的三角短裤不见了!再往远处一瞧,果然又见他在那!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跟几个同来的讲,说有人盯我的梢,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们就冲上去,将他狠狠揍了一阵。我还是照顾了他的面子,没有将他偷我乳罩和三角裤的事讲出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唉,他现在变成这样,也怪可怜……”
我又趁机将今天刘宁发生的事,以及我与他交谈的细节向苏小丽讲述了一遍。
“他现在关键是听不得你的声音,听到你的声音本来正常的神经也变得不正常了。”
“这样看来,我反而成为罪人了。”她也忧虑起来。
“如果能换过个环境,或许他的病能好,”我说。
“对了!据可靠情报,县农业局茶桑组要在我们场招人,如果他能够到那里去就好了。”猛然她眼睛一亮,“只是,关键是要那边有熟人,他这个样子,只要有接收单位,场里是巴不得他走的。对了!曾听徐艳梅讲过,你和丝绸厂学校的朱老师关系还不一般,只是近段时期在闹点小矛盾。她父亲是农业局的局长,只要他出面,这个忙是一定能帮到的!”
我陷入了沉思,有一阵子我才回答她:
“试试看吧。”
第二天上午我又到了刘宁那,谈到了农业局要招工一事,谁知他的消息比我还灵通,他也早听说了。
“能到农业局去,还有什么讲的呢。场部那么大的食堂,我都管理的井井有条,从没有出过差错,”他自信的说,“相信我到农业局也完全能够干得下。在这里我是不想干,闹思想病,对胡场长的草率作法强烈不满。而且感到前景暗淡,前途渺茫。我要能到那里去,将能使我获得第二次生命。别以为我头脑有毛病,其实我的神志比谁都清醒。唉,只是我没有什么背景,难跳出这个鬼地方罗。”
“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
我讲这话时,脑海中又浮现出进场时他主动帮我将一口箱子提上汽车的情景,假如我能够将我的文书位置换给他,我会干的。
我离开他宿舍时,他站起身激动的握着我的手:
“人家都把我看成是精神病人,连我的一些老同学都从不到这里来,在路上相见,也是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他双眼噙着泪花,“你却这么看得起我,把我当成正常人,我谢谢你。我这个样子,县农业局是进不了的,你帮忙也没用。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心意我领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不能与他描绘多少希望,因为这事我心里根本无底。我约冒冒失失去找朱美秀帮这个忙,她就是不回避我,弄不好我也会落得她一阵臭骂,她我算是领教了。那么怎样向她传达这个信息呢?我自然想到了写信。我一呵气将信写好,先是想托细流送去,后一细想觉得不妥。万一她以为我是给她写什么情信,把我当作朱大鹏来看待;当着细流的面将信撕得粉碎那就麻烦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自己亲自找她谈为妥,她回避我我也要找到她!决心已定,这天下午五点来钟我在机务班借了辆自行车就朝她那奔去了。具有戏剧性的是,我快到她那时,又老远见她端着饭从六排食堂出来,穿着一件醒目的花棉袄,仍然是披着头发,想必也才洗过澡。上次到这里来是八月中旬,现在到年底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呵!我鼓足勇气,一直骑到她面前才停车。
“朱美秀,还欢不欢迎我?”我自信而且带有点自负神情地说,“我又是来找你的。”
“我们的琼大文书光临,还有不欢迎之理?”她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含笑说,“你有事,是就在这里谈呢,还是到寒舍一叙?”
“你看觉得怎样好呢?”
她不吱声了,朝宿舍走去,我就跟在她后来。
“自己下面条吃,这次我懒得与你搞。”她此刻的神态显得有些调皮。
“下就下,”我有点象在与她赌气。
面条我还蛮喜欢吃,早晨我都是自己下面条吃。不一会,我就将面条弄好。
“看来,你还会干点家务活。”
“马马虎虎吧。”
气氛这么好,吃完面条,我便巧妙的告诉他,徐艳梅现在跟许峰,她说她早知道了。没有兴趣听我讲这个。我这才从从容容将来意告诉她,她认真地听完笑了。
“你实在不值得去帮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的忙。你知道么?人家现在还在讲他的笑话呢。”她与我泡了杯茶,笑道。“讲他那次绝食了一个星期,把吕排长吓得够呛,亲自将饭端到他面前,都喊他祖宗了。其实那是什么绝食罗?夜里就悄悄吃许细流给他送来的饼干,人家看到他还大口大口吃得蛮香蛮快的呢!他还向许细流抱怨,说这样饱一餐饿顿也不是个道理。真是笑死个人!他呀,看上去象个古时候进京赶考的白面书生,走起路来还象个幽灵……”
“算你在帮我的忙怎样?”她这样挖苦人家,象在刺我的心,我心里不悦,赶快打断她的话。“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父亲死了,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他上面本来还有个哥哥,又得肺病死了。他这个样子,每个月还要寄十块钱给老娘作生活费。这次是个机会,我们要能够帮上他一把,或许就能完全改变他的命运……”
“好啦好啦,看不出,你为别人办事还这么热心的哟!”她也打断我的话,“你真是受人点滴之恩,泉涌相报呀。这事我会跟我爸说的,至于成不成功,那就不能打包票了。”
“那就谢谢你了。我告辞了。”
她也不挽留。我骑着自行车就朝场部奔去。
30
一个月后,刘宁真的调县农业局了!这段时间,朱美秀先后到我这里来了三次,都是通报活动的进展情况,每次都只呆一会就走。刘宁调那去果然不太顺利,他的“名气”竟是扬到县城去了。农业局就是再缺人,也绝对不需要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朱美秀与她父亲是做了不少工作的,最后还发了大脾气,他父亲才勉强答应。当然刘宁调县农业局之前,还是经过了测试的,测试证明他不仅神经正常,而且他的智商比其他几个招去的人都好,朱局长心头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琼文书,你怎么不留她吃顿饭呢?”苏小丽埋怨我。
“怎么也留不住,我也没有办法呀。”我有些委屈。
“她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要好好感谢她才是。”
“我也这么想。”
“要么,这次春节回上海,”她眼睛一亮说,“我与她带身好衣服来!她与我的身个差不多,好买。”
我表示赞同。这年苏小丽回上海的前夕,我预先给了二十块钱给她。她开始是硬不愿接这钱,说是东西买回了再给,实在推让不过才收下的。她从上海探亲回来,与朱美秀买了一件非常鲜艳夺目的红颜色的连衣裙。她要我不要问多少钱,反正是我们俩个人送给她的礼物。她为什么要带连衣裙呢?她说年过了,立春了。天气越来越变得暖和,裙子不久就可以穿上了。再说冬天买夏天的东西要便宜些。她还注意到了,朱美秀喜欢穿裙子。连衣裙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何况是一条这么鲜艳夺目的红连衣裙呢!她确实想得很周照,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
“我夹在里面,妥不妥哟?”她皱紧眉头,猛然感到这事还得慎重。“还是以你的名义送好,这样能加深你们的友谊。我夹在里面,怕引起她的误会。”
我恰好也有同样的想法。
“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冲着苏小丽动情的说,“我心里会记着你的!将来,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也会将这其中的内幕告诉刘宁的!”
刘宁总算摆脱了不幸的命运,换过一个新的环境相信他会东山再起。同时,我心头那块石头也落了地,真是感谢朱美秀帮了他一个大忙!眼下,我心里正计划着那天抽空,将这条裙子专程去送给她,也让她知道我琼明灿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一天我刚吃过早饭,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似乎响得挺亲切,我预感到是她来的电话,尽管她从没有与我打过电话。提起话筒,竟真是她的声音!
“琼明灿,今天有没有时间?我们的同学来了!”她兴奋地喊道。
“在那里?”我则没有她那么激动。
“在江里呢!”
“你真会讲笑话!”
“那个骗你是小狗!是分在竹木转运站的那帮同学,他们放排路过这里。刚才许细流才告诉我,他是清早骑自行车到镇上去买菜,在江边碰到他们的,他们要我们到那去见见面,他们明天一早就走。这边六排是邀不到同学,他们到好远的茶园劳动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去。厂里正好有车子到镇上。你也邀几个,能来的最好都来,老同学来了,还是去见见面为好。我要车子弯点路,你们就在那边等……哦,你的邻居牛娃也来了!他还是几个排队的纵队长呢!”
我不可能到下面排去喊同学,在制茶连叫了几个到我办公室集中,等朱美秀的车子来。小陈开车进城去了。不多久,丝绸厂的车子就来了。车子送我们到江边,就过渡去了。
初春的江边透着一股寒气,江面上雾霭还没有散尽,懒懒的飘着白气。一群野鸭在江面上惬意地畅游着,不时又扑啦扑啦飞出水面,报着春的喜讯。一只鱼船则在上游不远处,船头的竹杆上站着四支威武的鸬鹚,一动不动象幅静态的画。江的那边确实停靠了不少木筏,几乎占了大半个江,好不壮观!放排的同学见我们来,都兴奋地从排蓬里钻出,通过浮桥走上岸,与我们在沙滩边相聚。牛娃也来了。他们共有八位,有几个没放排,还有三个调走了。我们加上朱美秀也只来六位同学。朱美秀提出到排上去玩,他们不赞成。他们说有的木头不一定都扎牢了,怕踩上单根木头人跟着沉下去就麻烦了。虽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天气还这么冷,身上浸了水也不好受。再说,这里沙滩好,开阔干净,比排上当然好玩得多。这几个同学其实都不是我们连的,原来我也只是面熟,都叫不出名字。好在我邀来的同学,恰恰与他们是一个连的。他们相见自然显得比我们亲切的多。我们先彼此寒暄了一阵,接下来他们便谈他们连里过去的事,我与朱美秀很快插不上嘴了。牛娃为了打破我们的尴尬,就主动与我们聊天,我们三人便坐成一个聊天阵式的三角型,氛围特别好。
“你们排是放到那去的呢?”美秀问。
“从山谷一直放到永修县城的涂家埠,有一个九江地区木竹接运站。我们将排交数给九江,接运站接排后,分为铁路和水路两种,铁路就不要讲了,在这里装上火车。”他微笑着,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水路的情况大概是这样:根据省里的计划,可从长江水运的在涂家埠或永修县的吴城镇(鄱阳湖边的一个镇),改成大排(叫江把),用汽轮拖到南京等地。南京有个木材接运单位,附近用户就可用汽车到南京木材站购买提货,形成这样一个三级水运方式,我们的工作是三级中的二级,负责其中我们县城至永修县城200公里的水路运输任务。”
牛娃到底不愧是当干部的,表述的非常清楚。他为人谦逊,谈笑风生,看上去又挺有气度,是一个当大干部的料。
“是不是要涨点水才好放排?你们一年能放几次排?”我也对放排的话题来了兴趣。
“那到不,枯水期也能放排。河道常年水位还是比较均匀,即使是下半年枯水期,河里还可放排,水浅只是困难些,一年四季都能放排。一年一般可放6─7次排,分为洪水排4─5次,枯水排2─3次。今天江里这样的水,谈不上洪水,但比枯水期的水还是要大得多,前几天毕竟落了几场雨。”
“排的流速多快?计算过吗?”美秀问。
“借助水的拉力和推力,木排的漂流速度比水的速度稍快些。上半年洪水期,每小时7 公里左右,具体依水大小,流速大小而定。”
“200公里的水路运输, 一般要多长时间到达目的地呢?”我问
“上半年正常为三至四天,如遇故障,水太大、有风等需湾排等侯的则需一个星期左右。而下半年枯水期,滩干水浅,经常搁浅,需大家帮忙撬。水深地带(如遇潭),则又水平流速慢,全靠竹杆一杆一杆撑,遇逆风还要上岸用绳去拉。速度因此就极慢,一般要一个月左右一趟。”
“一条排有多长呢?”美秀问。
“一条排一般有60─70米长。枯水排长些,可放12个罗把,每个罗把为6─7米长,即70米,总立方米为80立方米左右,一串排一人放。洪水期排短些,一般8个罗把长,二人放一条排。原因是枯水期水流慢,人为控制的成份大些。即把握大些,就可以放长些。而洪水期因流速快,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故要二个人一条排。后面增加一个人帮一下,短一些也便于人控制,更有把握。”
“你现在的工资有多少?”我问。
“四十五块。”
“这么高的工资呀!”美秀着实吃了一惊。
中午我们就在沙滩上吃饭,挺浪漫的。饭菜都在排蓬里搞的,我们晒着太阳吃饭。他们还在镇上买来了两瓶白酒和二十个小酒杯,头三杯每个人都喝,喝完三杯就不勉强了。量力而行,不劝酒。仍是他们聊他们的,我们三人谈我们的。吃完饭,借着酒兴,有个同学猛然想到了朱美秀会唱山歌,大伙就欢呼着要她唱一支。在这么多同学面前,美秀开始感到不好意思。同学们就热烈鼓掌鼓励她,她也就站起来,红着脸面向滔滔江水,清了清嗓门,动情地唱起来——
碧湾潭的水呀
深又深
四两花线沉不到底
大伙也跟着呼应——
四两花线沉不到底
这支山歌好多人都会唱,因此她唱起来我们都感到很亲切。
浪冲天的滩呀
急又急
木排过滩冲千里
大伙呼应——
木排过滩冲千里
分宁河的鱼呀
多又多
密密麻麻挤又挤
大伙呼应——
密密麻麻挤又挤
垭子湾的女呀
漂又漂
鲜活水灵美又美
大伙呼应——
鲜活水灵美又美
……
我们这般一折腾,太阳就偏西了。这一天确实是玩得非常非常开心,我们还有这么远的路,要回去了。临走时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相互握着手讲了好些告别的话。我们这几个放排的同学神情还显得有点伤感,他们知道我原来也是准备分到他们单位的,都庆幸我没有分来。他们对我能当上场部文书也羡慕不已,冲着我说得最多的是“前途无量”。美秀与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当然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回去。同学们都含笑要我送,看来我们的关系也只是公开的秘密了。我们走在通往丝绸厂的公路上,公路上几乎不见一个行人。但他们走在那条公路上,离我们的距离不算远,彼此都能看清,我们在同学的目光下,还不敢显得亲密。一前一口,保持着一定距离,开始小声聊起来:
“进场我就先后写了两封信给你,你说你回了,可我没收到。”
“你那是什么信?哼,三两句话!”
“所以你才不回信?”
“雷劈火烧,谁没回你的信!连续给你写了两封,你自己不回我的信!”
我不吱声了。心里是甜甜的。
“当然,你三两句话,我也是两三句话。” 她含笑道。
这时,她突然加快了步伐,与我并排走在一起。我不由有些紧张的往那边望去,我们的同学已经转弯了,我们看不到他们了。
猛地,她将手伸过来与我挽着,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她挽着我的手,我们就不再交谈了。这样默默地朝前走着,用心灵相互感应着;相互享受着,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正式踏上了初恋路。没有一句激情的语言,也没有一封热血沸腾的情书。我写给她的两封信都是称她为“朱美秀同志”,加起来也不足五百字。生活真是太美妙了!我们默默朝丝绸厂方向行进,当快走到那时,她才突然把手松开。我到了她房间,她也不要我呆得太久,讲晚上还是要注意影响。她要我今晚到细流那去睡觉,太晚了怕他关门。其实这时才九点多钟呀。但当我正要出门时,她又顺手将门带关,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我有一阵:
“到我这里亲一下……”
她将脸伸过来,声音还有些颤抖。我这样做了,正想去拥抱她,她却把门开了:
“祝你晚上做个好梦!”
这天晚上,我睡在细流床上,确实做了一个不可告人的非常非常甜蜜的梦……
31
那个周未我决定到她那去一趟,将这条鲜艳的红裙子送给她。正美滋滋的计划着,那天上午就见一辆吉普车停在场部门口,吉普车上出来两个人,令我大吃惊!一个是刘宁,他穿着一身中山服,看上去气派多了。一个是原住我家对面的邻居“林会计”,林会计称得上是“稀客”了。他还是个老样子,只是头发显得少些。
“琼文书!”刘宁见我奔过来,挺有气度主动伸出手与我握,“这是农业局的车子,我们这次来,有点事要找你。”
“琼文书,你好哇。”林会计也笑容可掬的伸出手与我握。“长得这么高罗。又白又胖。在外面一眼我还怕认不出呢!”
林会计年约五十开外,是个很温和思想要求上进的人。他跟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处理的很好,我很小的时候,就爱听他与大人发表他对时事政治的独到见解,尤其爱听他讲周总理机敏的外交风度和苏修的演变过程。有时候他见我听得入神,往往要赶我走:“大人讲话,你这么竖起耳朵听干什么?一边玩去,去去去!”他赶我不动,就会含笑抚摸着我的头,语气亲切而又带有警告式的说,“听是听,不要乱讲呵。万一你意思表达不清,追查责任起来,我们大人就要倒霉了。”眼下他的突然出现,我感到格外亲切,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先是在大地方工作,我的印象好象是在南昌。我们习惯于将在外面工作的人,那怕那个城市并不大,也称为“大地方”。听老辈们说,他出去工作早,五八年与别人对调回故乡的。开始在县城茶厂搞会计,后来总厂要充实基层的力量,他想到自己是共产党员,就主动要求下到四分厂去了。四分厂设在红星镇,离县城还有五十华里路。他在那里据讲当上了车间主任。他爱人是杨州人,在城里文化馆工作,人长得挺漂亮的。他们只生一个独女,叫林娟,比我小两岁。小时候我很调皮,老欺服她。她生得挺娇气,动不动就哭,而且向父母告状还爱小题大作,我挺反感她。有事没事我老爱去揿她的脸蛋,弄哭了她就跑。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她约五岁时,颈脖上套着一个银项链,显得挺富贵。一天,我将她的项链取下来,放大套到自己的颈脖上。气的她母亲跺脚骂我,还是林会计走过来好言相劝我才取下来还给她。还有一次她朝我身边跑过,我一只脚突然伸过去,她就重重绊倒了。那知她这一跤,竟将右手腕弄断了。我们家赔了一百多元钱,我怕挨家里打,也吓得好几天都不敢回家睡觉。我读初二时,他们家就搬走了,搬到文化馆的宿舍去了。
“明灿,干得不错呵!”我将他们带到我办公室,林会计进门就这么说,“文书这副担子不好挑,没有能力不行呵。”
“他是玫瑰岭茶场一支笔!”刘宁也借机夸道。
“明灿,是这样。我也调农业局了,与刘宁在一起。我是通过他,才知道你在这边发达的。”林会计仍是笑容可掬,“我娟娟这次高中毕业,还是托关系分进了我们四分厂,还没有去报到。城里茶厂你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进不去的。我想趁她还没有分下去,弄到你手下来。这样,我们父母也放心。玫瑰岭茶场发展前途大,自己能够独立搞绿茶初精制,不依靠谁,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这里显然比我们四分厂好!再加上我现在又离开了,娟娟也不想到那去。”
“她有什么特长没有?”我懒得听他过多解释,开始触及到实质性问题。
“唱歌跳舞可以,在学校里都是拔尖的。对了,她英语还挺好。”他含笑望着我,似乎在看我的眼神,看他这样回答令我满不满意。
“你们稍等一下,我去请示一下谢书记。”这样的事,我已办过好几桩,我听他这一讲已胸有成竹。
谢书记一听引进一个人才,自然满口答应。而且还叮嘱我抓紧办,不要被其他地方“挖”去了。有谢书记这句话,我便趁热打铁,立即开上我场同意接收的证明,当天就搭他们的车赴县城,当天就在县招工办顺顺当当办好了她的进场手续。我也好几年没见到林娟了。没想到,如今站立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亭亭玉立,让我见了都有点脸红的大姑娘了!
第二天我就回场了,那正好是星期天。我深深感到,我与朱美秀踏上初恋的路不易。得好好珍惜我们的友情,尽可能的将她向前推进一大步。我将这条连衣裙用报纸包好,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看起来不显眼,但她穿在身上准会心花怒放的,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动着暖流。我一路上都在想象,她穿着这套漂亮裙子与我散步的情景。她穿上这身鲜艳的红连衣裙,人们准会又称她为“红玫瑰”。那时,人们都向我们投着羡慕的目光,我该多幸福呵!这次我去得早些,下午四点不到就动身了。我是步行去的,机务班那辆自行车被借走了。我走到那,她正好在房间。
“明灿,你来啦。”
她给我泡上一杯茶,我就坐在她床上。
“我就不能来么?”我有意活跃气氛。
“你那一包东西是什么哟?”她好奇的问。
“是这样的,刘宁的事搭帮你费了不少心,帮了不少忙,”我尽可能的将我心底对她的感激之情,用语言表达出来。“你几次到我那里来,真是连饭都没吃。刘宁的事,真是太感激你了。我没什么好送的,这次托苏小丽从上海与你买了一套裙子,挺好的……”
“你在还我的情?”她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勃然大怒。“你这个木脑壳,我要你这样还情?!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可笑!堂堂的文书,为个神经病还情!”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竟一把将这小包东西抛到门外去了!她这个态度,无疑也激怒了我。尤其她骂刘宁为“神经病”,更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将那它捡起,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扬长而去……
“你滚!你滚!再不要到这里来!”她似乎有些歇斯底里了,站在门口朝我的背影吼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个冷血动物……”
我与她再度矛盾激化,我没有与任何人吐露,我将它深深埋在心底。我也不好将这条连衣裙退还给苏小丽,怕引起她的尴尬。我估计这条裙子可能要四五十块钱,当时已是非常可观的价了。我骗苏小丽,讲朱美秀裙子收下了,坚决要付钱。我将三十块钱塞给苏小丽,讲是她给的。她推让一会,还是收下了。她说其实这条裙子标价是五十块,她还价到四十块。说着,她又退还给我十块钱。她也不能占我的便宜。我将这条裙子压在箱底,压着与朱美秀一个破碎的梦!这些日,冷静头脑一想,我理解她。她是爱我爱的深,才恨我恨得切。尽管我的做法不妥,让她多心了。但也不应该发这么大的脾气。通过这样事,我进一步醒悟到:我们性格是很难结合的。我们两个人的自尊心都极强,稍一碰撞就会起火花。即使结合了,也很难保证今后的日子不发生“战争”。她骂我“冷血动物”,我就“冷血”吧。她不想再见到我,我也不想再见到她。
“琼文书,你象似有什么心思?”苏小丽察觉到了什么。
“没有的事。”我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
“是不是跟小朱又闹矛盾了?”
“没有呀。”
“我发现,你的性格都有些变了。”
“是么。”……
确实,那些天我心里非常沉闷,沉闷到一有空我就往离场部不远的野茶树林里钻。上班时间溜出去呆在那里时间就少些,一般上午半个小时,下午一个小时,因为上午要忙些,找我的人多。我一个人坐在野茶树林中间的草丛里,想着心思,晒着太阳,真想与大自然融于一体。我要忘掉朱美秀,事实上是办不到的。
32
林娟的福气真好,进场就被安排在场部的小学教书。教音乐。
“琼明灿,今后你的衣服自己不要洗,我包了!”
这是她进场后,冲着我讲的第一句话。
场部的学校我原来是很少关注的,尽管学校的唐校长对我任场部文书不满,多次发牢骚说:“琼文书就是凭着抄抄写写被领导看中的!”我也没将他当回事,因为他的“牢骚”丝毫也动摇不了我的根基,况且他当着我的面都是一脸笑容的呢。林娟到他手下后,我便开始关注学校的事。我了解到,学校就那么几个老师,竟相互之间勾心斗角闹不团结,据讲是分成了几派。而且大家对校长的关系都不好。林娟分到学校,实际上是陷入在矛盾的漩涡中,她这么一个新来的弱女子,能不能适应这种环境?如果她在那呆不下去怎么办?进制茶连?还去麻烦郑排长?万一不成功要分到下面去挖茶蔸怎么办?这些都是我忧心忡忡的问题。
几天以后,我问她适不适应学校的环境?她向我露了一笑,说还行。我不好将学校的一些内幕告诉她,我担心会给她心灵深处留下阴影。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天涂营长到我办公室,这位平时从不爱表扬人的“严肃人物”,竟夸起林娟来:
“你这个邻居不错,对人有礼貌,又很庄重。是个好苗子!”
的确,林娟平时穿着朴素,要么一身蓝衣服,要么一身灰衣服,只是挺普通的装束由于她穿着很合身,给人留下的第一眼印象有一种庄重、纯洁的美。
“我的衣服、裤子都是我妈亲手做的呀,”她告诉我,“我爸是反复叮嘱的,衣服千万不要穿花,尤其是才进入社会,保持朴素这一关很重要。我妈就是原来爱打扮,给人的印象不好,单位也讲她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文化大革命还怀疑她是资本家的女儿,贴了她的大字报呢。她现在注意了,穿着不讲究了。她懒得到商店去买衣服,扯布自己做,自己做的偏偏比买的还穿得合身。”
学校离场部不远,步行十来分钟。林娟进场后,几乎每天都要到我这里来玩。晚饭后,她与几位女友谈笑风生就过来了。进场不久她就交了好几个朋友,都是县城的姑娘。到我房间天南海北的聊一阵,一般不超过晚上九点,她们就要回去了。我有什么脏衣服,她就带走拿去洗。第二天她再将洗好衣服与我送来。别人很快知道她是我的邻居,也很快知道她是我将她弄进场的。她尽管这么频繁的与我结触,却没有招来外界的闲言细语。这与她的注意影响有关,带女友一道来的多,自己独自来的少。有一次她一个人来,风将房间门带关了,她都赶快打开。
“琼明灿,我们这个星期天一起到镇上去,”林娟提议道,“将一些锅碗瓢盆统统买齐,以后每个礼拜我们都来改善生活,你们看怎样?”
她的女友自然欢呼赞成。
以前我都是在食堂吃,顶多也就在苏小丽那改善一下生活。自己就懒得动手搞了。林娟这个建议我也觉得挺好,这个星期天我们就将该买的东西全部买回来了。什么砧板呀、菜刀呀、煤油炉呀、筷子呀、饭碗呀、锅子呀,一个个脸上都喜气洋洋,她们还说买这些东西的钱要大家分摊出,我当然不能答应。她们和林娟一样,都是才参加工作不久,我怎么能在经济上揩她们的油水呢。
“我们一定要将‘小食堂’办好!”那位叫丁水秀的姑娘欢快的说。
“我呢,炒菜手艺不行,菜还是洗得干净的,我就包洗菜!”那位看上去生得大手大脚的唐小红说。
“我就来当大师傅!”这是林娟的声音。
“好!上次我吃她弄得酸菜蛮好吃!”那位身个挺瘦小的赵小曼看来十分欣赏林娟。
“信不信,我可以办一桌酒席。”林娟有些自豪地说,“我家里请客,都是我到厨房当大师傅。当然,我的手艺是学到我爸的,我妈只会做衣裳。”
自这以后,每个星期日林娟和她的女友们就赶早往镇上奔,上街去买来一大蓝子的好菜,返回就到九点多钟了。她们之所不邀我,是因为不顺路,从她们居住的宿舍到镇上要近些。菜买回后,她们就开始忙,有的洗菜、有的切菜,不动手的便逗着乐子和我聊天。一顿丰富的中餐弄好,往往还要喝点葡萄酒。酒由我买。吃过中饭,她们知道我要午睡,就先回宿舍去,到三点左右再来。聊一阵子天,又开始弄晚饭了。林娟果然手艺不凡,她一般要弄出八菜一荡,她说这个数字吉利。吃完晚饭,天气好我们便一道逛逛茶园,谈谈人生。遇雨天,她们在我宿舍坐一阵,就告辞了。开始会宴还不成体统,菜就摆在我那张写字台上,吃饭也是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沙发上吃。如果遇到谢书记、胡场长、涂营长偶尔从这里经过,林娟就会热情将他们拉进来,一起热闹热闹,这时就要有人站着吃了。上个星期日,涂营长就来了,我们快吃完时,谢书记也来了。精明的林娟将这桩事记在心里,一个月后她回县城去,返回刚好搭上我们场里的车。这次从家里带来的一张圆桌和几把塑料椅子,椅子还是托人从广州弄来的。以后“会宴”,我们围着圆桌坐象一家人似的,氛围格外好。林娟来后,我一下子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林娟看上去是个沉静的女人,微笑起来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她与我说过,她的做人原则是少说空话,多做实事。没想到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沉静的女人,外交能力这么强,她竟成了学校的核心人物!这是我意想不到。不仅与校长的关系处理得好,与那“几个派别”的同事关系也非常融洽。场里凡认识她的人,都夸她是个好姑娘。好几回她到我这来,老远就能听到一些家属在亲切的唤她:
“林娟,又到琼文书那去呀?等下进屋来坐!”
她的来信也格外多,多数是县城来的。还有一封地区歌舞团的来信,由于频率极高,有时一个星期就有一封,引起了我的关注。当然看上去,是女性的字迹,准是她的一个最好的女友吧。我不想干扰她的生活,压根儿也没有对她起那个心。只是感到受她父母的重托,有责任关照她。我毕竟是看到她长大的,她挺小的时候,我还顽皮的抱过她呢。
“你是不是有个挺要好的在地区歌舞团?”我漫不经心的问。
“谈不上挺要好,是一般的同志朋友。”她纠正我的说法。
“一般的朋友,还会给你来这么多信呵?”
“一厢情愿的事,由他去!”
我敏感到了问题的复杂性,没再追问。有一次她到我这里来,眼睛盯着我,柔声说:
“琼明灿,我看你应该买块表。”她见我没有哼声,又补充说,“现在有种半钢防震的宝石花的表,只要九十块钱,不过要托内部关系搞。你戴表是工作需要,你在这个岗位上,形象问题很重要。”
我告诉她,我多余的钱有的给了母亲,有的买了书,几乎没有什么存款。还借了五十元钱给胡场长,他看起来是一场之长,实际家里非常贫困。他有三个小孩,都还在读书,爱人又在农村,还要负担一个病瘫的老娘。他是信得过我,才开口问我借钱,这钱我是不准备要他还的。尽管他还打了个借条放在我这里,借条上写着半年后归还。林娟听我这么说,也就没讲什么。几天后,她又回城里去了。这一次,她给我带来了一块手表:
“这是我妈戴的一块瑞士表,别看它旧了,质量是相当好的。”林娟认真地说,“又防水又防震,时间还相当准!我妈现在有块表,她买的就是我与你讲的,宝石花半钢防震的表。她要我把这块表给你!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们还没有感你的情的呢!你在这个岗位上,是要有个好形象,你看场部的干部那个没有表?”
我怎么能要她妈的表呢?我要她自己戴,我会存钱买一块的。她见说服不了我,也就不勉强,自已戴上了。自那以后,细心的林娟开始与我装饰房间了。她到镇上扯了一块翠绿色的窗帘布与我挂上,她又弄来了一个花瓶,瞒着我在附近山上摘来了好些映山红放在花瓶里。七五年明媚的春天,就在这种祥和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来到了人间。我们改善生活已经不限于是星期天,平时她也经常在一些老职工的自由地里弄好些蔬菜来吃。她不太爱带女友来了,除星期天外一般都是独自到这里来。好些次她来了,偏偏我又不在,谢书记经常带我到下面排里去的。我在场部搞文书,实际上也成了谢书记的秘书。
“你干脆给我配片钥匙算了。”林娟说,“这样方便些。”
这到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钥匙我也会配,原在机务班时从周师傅那学会的。现在没有工具了,只有找到周师傅为我配。他配钥匙不用钥匙批子,打开工具箱找出一块铜片,就用铜片锉出了一片挺精致的钥匙来,精明的师傅一眼就察觉到其中的奥秘:
“是不是又有了意中人?钥匙是配给她的?”他笑道,“叫什么林娟的?哈哈,什么邻居罗,这是晃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
学校老师中,就有两位是上海知青。我师傅显然是听她们告诉他的,我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别人将我们的关系引到那方便,不过他这一点破,我心里还是有一种很微妙的甜滋滋的感觉。林娟有了这片钥匙,就再不将我的脏衣服弄到她那去,而是包括她自己的衣服也拿到我这里来洗。为此,她还将她的一只脚盆放到我这里来了。她说我这里房间大,搓衣服方便。净衣服要到井边去,还有段路。衣服多,就不用盆改用桶装,我就帮着提。衣服洗好,我牵好绳子帮着晒。一天那个周嫂从我们面前经过,竟含笑冲着我们讲了一句:
“你们小俩口子,感情好!羡煞个人!”
林娟脸红了,只装没听见,埋头晒她的衣。
外界对我们到底有些风言风语了。尽管还不那么成气势,认为我们只是“邻居关系”的还是占多数。但人家点破到那层关系上,我就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个严肃的问题:林娟是真的对我有心,还是只是为了感我的情?她与那个歌舞团的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不是已经在相爱了?我心里暗暗将她与朱美秀、徐艳梅一比较,显然她有无可论比的优势。她作风正派,从她的档案中看得出(场里职工的档案都是归我保管),她历史上没有任何污点,在学校还一直是班干部。徐艳梅则臭名远扬,怎能与她相比?她性格温柔,讲话都是轻言细语,很是动听,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人。前不久她母亲到这里来了一次,谈到她的性格母亲也夸她,她就是最愤怒的时候,也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讲一句过激的话。她的性格是遗传了她父亲的长处。朱美秀则恰恰相反。林娟精明能干,干活手脚麻利,而又不象朱美秀那样显得风风火火。她的快节奏是在宁静中完成的,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势。与她组成一个家庭,前景无疑是非常美妙的。当然,我一直只是将她作为我“关照”的对象,压根儿也没对她有非份之想。事实上,是她事事处处在关照我。
“五一”节快到了,茶场要组织一台文艺节目参加县里的汇演。宣传队由场团委书记张曙光抓,林娟无疑是宣传队的骨干。这次她还有一个独舞。张曙光是与苏小丽那一批招进来的,他与苏小丽在上海还是同学。我们场青年人多,文艺人才也多。加上张曙光抓宣传队很有一套,因此这几年我们场参加县的汇演节目,几乎都能产生轰动效应。人们说我们场的宣传队,真是比专业歌舞团还捧!县城有个令人羡慕的广场,能容万把人。文艺汇演一般都在广场举行。城里人看汇演,当快轮到我们场的节目时,便会带欢呼似的喊道:“下一个是玫瑰岭的了!注意看!”
张曙光抓宣传队爱别出心裁,搞“封闭式管理”。宣传队员统一集中居住到场大礼堂,演员外出必须经张书记同意。他们统一身穿订制好的黄军装,统一排队到食堂开餐,清晨统一起来跑步锻炼,统一熄灯睡觉,不容许宣传队员单独活动。我共大那位名叫“俏丽”的同学,去年被选进了场部宣传队,就是因一次违反了宣传队的纪律,被张书记当即开除。他太爱好文艺了,今年仍想参加场宣传队,我与张书记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他才勉强答应。大礼堂建在制茶连里面,房子看上去十分气派。一般开全场性的大会和逢年过节举办文艺节目都在这里,大礼堂可以容千把人。大礼堂是谢书记上任后修建的,人们看着这栋房子,就会联想到谢书记的气魄。谢书记也十分看重大礼堂,有人专门负责保管,一般情况下是不动用的。就是城里电影队来放电影,原则上露天,只有下雨才进礼堂来。天气冷了,有电影看,人们还巴不得老天下雨呢。大礼堂的大门正对着公路,‘大礼堂’三个红颜的字又是神笔老石写的,格外醒目。凡乘车路过玫瑰岭茶场的人,老远就能看到。因此,大礼堂成了玫瑰岭茶场的重要标志。场部的会议室,只能容三百来人,只能开一般的会议。林娟参加排练已有半个月,半个月时间她硬是抽不出一点时间到我这里来。我尽管经常带着自豪的心情去看她出类拔萃的排练,却无法与她单独交谈。她见我来,也只是老远含笑点点头。张书记很欣赏她,有的节目还要她担任导演。回到宿舍,不知怎么的我便老想着她,这种思恋之情是原来从没有过的。
他们的演出这一次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林娟从县城回来兴奋的告诉我:
“我们的采茶舞,人家都讲舞姿好!我的独舞《雪》他们的评价也很高!”她说,“张书记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尽管自己文艺不行,但他能压得住台,组织能力强!上海人的思路就是不一样!”
我还从来没见她这样兴奋过,她接着说:
“可惜呀,他就是个性太强了。据讲他除谢书记外,一般领导他都不放在眼里。人太要强了,也容易吃亏呢。他在生产队时,是副队长,还是建党对象,而他至今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几次讨论都没通过,讲他太自负了!”林娟轻声与我说,还不时关注着四周,看有没有动静。“你可要学乖点。我要提醒你的是,千万不要与那些有历史问题的人过多接触,你知道吗?上次讨论你的问题时,就是这个没有通过。场里会写毛笔字的人这么多,你怎么要请老石呢?当然你现在改正了。你可要慎重呀。这次讨论你,计划就排在三季度。所以这段时期,我们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我也写申请了,我是亲自交给涂营长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交给他吗?他对他印象好的人是非常肯帮忙的,对看不顺眼的人也很难过他这一关。他是支委,又是部队转业回来的,很有发言权,谢书记都要让他三分呢。李晓梅解决组织问题时,有人提出她考验期太短,是不是缓一缓,多亏涂营长固执的坚持自己的赞成意见,并说服了对方……你知道么?李晓梅大哥与他是战友。我知道他对你有点看法,那天我是有意将他拉进来吃饭的……我在学校之所能站住脚,你知道我首先稳住谁吗?唐校长是个无主心骨又没有多少威信的人,你从他那里打开缺口是得不偿失的。学校之所不太平,关键是那个叫刘小玲的上海佬,她的馊点子最多,最爱背地里推波助澜,我到学校的第一步棋,就是先稳住她……”
她进场来才几天,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尤其是一些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她的这些惊人之举,与她这个年轮吻合么?从她的外表,那看得出她内心藏着这么多心计!看来,她的为人处世;她的政治敏感;她雄才大略,绝对不亚于李晓梅!她见我陷入了沉思,猛然刹住她的话,望了我好一阵子,露了一笑:
“这些本来不该说,我当然也不会与任何人讲。希望你能沉得住气。”林娟深情地说,“我是把你当作自家人才讲这些的。我注意打牢群众基础,与各方面的人保持联系,自然能得到一些保密性的东西。象涂营长的爱人就与我玩得很好,她女儿有文艺天赋,我在教她舞蹈呢……”
恰好这时,一阵风将门砰咚一声关上了。她赶快奔过去将门打开,又看了看表,说该回宿舍去了。
“为了你的进步,我以后会少到这里来,”她临出门时这样说,“你把组织问题一解决,我们就万事大吉了!”
33
林娟很少到我这里来了。我们每个星期的“集体会宴”也就这样无形取消了。但外界仍然在将我们的“邻居关系”逐步演变为“恋人关系”。平时与我接触不多的团委张书记,也不时开起我的玩笑来:
“她一下经常来,一下许久都不露面,这下弄得你心神不定吧?”他点燃一支烟,装着一本正经。“她是给你设下小小的考验,这段时期你的心可不能花罗!”
苏小丽则与我谈到了深层次的问题,她说她敏感到,林娟看起来不太爱吱声,但很有心计,劝我多加提防,不可等闲视之。
“她真的爱你就好了,就怕她是在玩你,那就麻烦了。”苏小丽说,“我看她还真有点象《红楼梦》中王熙凤,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当然,我也敏感到苏小丽用意,她对林娟的看不惯,是自己有了危机感。林娟的外貌尽管不算十分出众,比苏小丽略欠一点,这也许是她不爱打扮的缘故。但她的气质、她的普通话,都比苏小丽明显胜一筹。更重要的是苏小丽人缘关系紧张,场部好几个领导都不太喜欢她,尤其是涂营长,几次提出要撤掉她。只因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也就将就过来了。
我与林娟的“恋爱”关系,竟是传到城里去了。那天我回县城去,我们那位带领袖似的名叫达望的邻居,老远见到我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们的琼文书呀,林娟一进场,你就把她捞到手啦。搞得罗明伤心得不得了,他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罗明?”
“是你们共大的同学呢?你都不知道?”
罗明极富有文艺天才,不仅舞蹈好,还会好几门乐器,他的小提琴还拉得特好,我们还没毕业他就被县剧团招走了。
“他现在剧团?”
“去年地区歌舞团来招生,又被选进歌舞团啦。”
我这才猛然醒悟,原来是罗明在追求她!我回场后,精明的林娟似乎也敏感了我们关系朝那个方面发展的危险性,一天她来到我房间郑重地问:
“明灿,你跟我讲实话,你是不是与丝绸厂的朱老师在谈?”
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问这个敏感问题, 有点火了:
“是的。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竟会这样脱口而出。她听我这一说,脸微微红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片房门钥匙还给我。
“这片钥匙我是不能要的。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你应该给她的。没什么,不要生气,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来看待的。”
我这才醒悟过来,她很可能是爱上了我,那她与罗明是什么关系?我也要她坦率告诉我,因为我问心无愧,从没在她身上打过主意,我完全是受她父母的重托,在关照她。
“我早就与你讲过了,原来我们也只是同志朋友关系,根本就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们搬到文化馆住后,就在他们楼下。平时是接触多一点,我从心底却瞧不起他!我看不惯他那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派头,平时衣服上都经常洒香水的,看到都恶心!但我在学校抓文艺宣传队时,他又确实对我帮助很大。他招进地区歌舞团后,又经常给我来信。我也不能完全不理人家,我只把他当作同志朋友。至于他怎么想,他父母怎么想,那也是一厢情愿的事,我的终生大事当然由我作主。”
她讲到这里,朝我露了一笑:
“我祝你们成功!也祝你们幸福!这是真心话。她人挺不错的,我接触过她。我要提醒你的是,你要占主动,要抢在罗明的前面。罗明这个花花公子脚踏两只船,他真正追的不是我,而是朱美秀!前几天他回来了,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他是不会再跟我来信了,我们的关系完全断了。不骗你!这段时期,你们是不是在闹点矛盾?要不要我去调解一下?缓和一下气氛?只是我不太明白你们闹别扭的根源,你能与我讲讲吗?……”
“你也真是管得太宽了!你知道得也确实太多了!小小年纪,满肚子的心计!”我终于火了。
她淡淡的向我微微一笑,就出门了。
罗明真的没再与她来信。只是有一天,我在一大摞的来信中,突然发现了一封朱美秀的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明明写的是“县丝绸厂”,却寄到茶场来了,显然是邮递员弄错了。信是罗明给她的,信封上那完全女性化的细小的字,看了就恶心!我知道罗明在学校就对她有心,但朱美秀则不爱理睬他。他们真的现在在谈?这封送错了的信无疑引起了我的警觉!
不知怎么的,我产生了想私自拆信的念头。我不由将这封信带回了房间,在手上握了好长一阵,还是鼓足勇气决定将信拆开,我要看看里面究竟是写些什么,他们的关系到底发展到那一地步?他似乎预防到有人要拆他的信,信的封口粘得格外牢。我试着从另一头原封口处拆,这里要好拆得多。我小心翼翼将它弄开,心开始狂跳起来。我做贼心虚赶快将窗帘拉上,又将门栓好。我打开信,手还有些颤抖,信的全文如下:
美秀:
您好!
近来心情愉快吗?月经正常吗?我终于盼到您的来信了!您在信中讲,要我没有事就少与您来信,说是影响不好。什么叫“影响不好”呢?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
近些日,我一想到您就睡不好觉,我在这里简直就在经受一场磨难。您对我的冷淡态度,我明白了,是有人在背后拆我们的台。您也不想想,我那方面不比他强?您真想到那里呆一辈子?那个人值得你去爱么?他跟您有共同语言么?他有什么文艺细胞?就是会吹点笛子,也许能在茶场那个宣传队凑合。但他那个水平,我十岁的时候就能超过他,这不是我吹牛。他可能茶场有什么背景,不然他能担任场部文书?我们那么多共大的同学在那里,好几个都是学校的“精英”,比他不是强得多?就算他在那里跑红,又怎么样?那里毕竟是个茶农工性质的单位,不属于国家的正式工人。我真弄不明白,您怎么竟会对他动心?你在学校都是对他不屑一顾的!我想,准是他死皮赖脸的缠着您,这我完全可以猜想得到。那些表面看起老实的人,在这方面都是很里手的。我提醒您,您这朵鲜花可千万别插在牛粪上……当然,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是人家的胡言乱语。我也但愿如此。总之,我希望我们重归于好。我在学生时代就在狂热的爱着您,我不能没有您,您是我的精神支柱……
歌舞团看来要解散,我已在这边联系了接收单位,是电厂。厂领导告诉我,如果我们结婚后,您调来是很方便的。厂领导十分欣赏我,讲就是歌舞团不解散,也要想法将我“挖”进来。所以说,我们的前途应该说是非常光明的。我现在担心的就是您,担心您误入歧途……
真想紧紧的拥抱您;深深的吻着您!
渴望您的回信!盼!!!
您的明
1975年5月13日
我是硬着头皮看完这封信的,我真想将它一把撕得粉碎!罗明这小子我平时对他是尊重的,一直都很佩服他的才华,从没有伤害他。他却这样瞧不起我,在信中污辱我!我真恨不得一刀将他宰了!我的智商只是以前没有好好利用起来,绝对不会比你罗明差!不错,你有你的文艺天才,你十岁时吹笛子的水平就比我高,我不否定。但你那点只能游十几米远的水性,我十岁的时候就比你现在还强十倍!你能在这强手如林的一千多号知青的茶场出类拔萃吗?你能从人生的低谷,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跃入高峰吗?不错,你是前发制人,早已名气在外。而我却是后发制人,正处在蓬勃上升之势。将来谁更有出息,等着瞧好了。我才不象你,这么死皮赖脸的缠着美秀,在学生时代还窝里窝囊的挨了人家一耳光。美秀找到你这号无骨气的男人,才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呢!我这样愤愤的想了许久许久,头脑才逐渐冷静下来。头脑冷静下来后,我又小心翼翼将信复原封好,将这封送错了的信退给了邮递员。我想将这桩事忘掉,但这几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原来美秀是跟他在谈,难怪她对我这个态度!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比朱美秀强的!
34
我渴望尽快正儿八经踏上恋爱的道路!我再也不想在夹缝中受窝囊气了!我开始有意思的“猎袭”着我的目标,前题是外貌必须要比美秀强。不然,“鲜花”插“牛粪”这口气怎能咽下?!其实,我们茶场真可以说是美女云集之地,有着六百多未婚女青年,找一个比美秀外貌强的实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况且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稍一定神,我脑海就跳跃似的浮现着她,以前她是从我眼底轻巧的下滑过了。她叫胡小琴,去年招进场的,分在三队。她挺爱好新闻写作,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播她写的广播稿。她习惯将广播稿直接交给我,而不是交广播室。她对我显得还挺亲昵,每次来交稿总想到我办公室多呆一会,向我讨教点写作“秘诀”呀什么的。我对她的亲昵从没在意过,一般也只是有问必答。广播稿件质量要求也不高,只要文体基本通顺,用词造句方面没有原则性错误就行了。一天她又来了,也是送一篇广播稿来。我要她先坐下,我还与她泡了一杯茶,这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
“琼文书,你看这篇稿写得怎样?”她讲的是一口本地话,想必就是这宁都镇上的人。本地话我们都挺爱听,而且爱学。她嗓门有点尖,声调还挺圆滑,听她讲话便觉得很舒服。
我一边一目十行的看稿一边打量她,她显然比林娟长得漂亮!她身个与林娟差不多,看上去都是那种亭亭玉立的少女。但她的胸部比林娟更丰满;脸目表情则是开朗活泼的,尤其有一张挺迷人的苹果脸,脸庞白里透红,很有光泽度。那双眼睛也挺大,眉毛眨动起来,很是诱人。
“琼文书,文章是不是很不满意?”她扬了扬眉,有点撒娇的问。
“文章不错,比以前有明显进步!”我强迫自己将她的文章又认真看了一遍,才开始发表我的见解。“只是标题还要改一下,改为《玫瑰好风光,漫山采茶忙》,就与你的文章内容更贴近了。”
“对呀!你这个标题改得真好!”
“以后写文章,要尽量做到短小精悍,要能够做到忍痛割爱,可有可无的话坚决不要。再就是要善于观察生活,捕捉一些有新闻价值的东西……”
她挺虔诚的认真在听,听到入神处竟情不自禁打断我的话:
“琼文书,从今以后,我拜你为师!你愿收下我这个学生吗?”
我含笑望着她好一阵,才点了点头。我们竟交谈了整整一个上午,她在我这里吃过中饭才回去。
这天晚上,我早早的上床,睡在床上美美的回想着与她交谈的情景。她对我的“拜师”,分明不是向我求爱的信号么?我早已看出,她对我是崇拜的,或者早就爱上我了。下一步怎样使我们的关系明朗化;怎样使我们的友谊更深一步?我自然想到了约她傍晚到茶园去散步,我想她应该一定会同意的。总之,下一步我应该占主动……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又到这里来了。她仍是来交广播稿。她写稿的积极性真高!我认真看着这篇不足六百字的稿子,想好好找出一些问题来,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再将话锋巧妙的转向谈人生、谈理想、憧憬美好的未来上;再留她到这里吃晚饭,很自然地约她走向茶园深处……我一边这么美妙的构思,一边细细琢磨着这篇文章。她坐在那有些不太自在了,她到底耐不住性子了。
“我跟你们真是有缘!”她兴奋的冲着我说。
“跟我们有缘?”我弄不清她讲话的含意。
“我不仅爱好写作,还爱好唱歌!我姐姐也在丝绸厂学校教书,她帮我找了一位老师,你猜是谁?”
她望着我吐了吐舌,扮了一个鬼脸:
“昨天又拜你的‘秀’为师啦!她的山歌唱得真好!还教了我一首!”她望着我,调皮的扬了扬眉,“要不要我现在唱给你听?”
此刻,我头就象炸开了似的,我匆匆告诉她,她这篇稿子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就可以送到广播室去。我还告诉她,今天真不凑巧,我现在正忙。我正在着手起草一个文件;我还要到谢书记那去;还要将几篇广播稿修改好,拿去广播;还要……她见我忙得这样,便赶快告辞。
这段时期,我一直闷闷不乐,罗明这小子那封信太伤我自尊心了!我对胡小琴闪电般的“幻想”,又弄出这么一个荒唐的结局。我当然不可能这个时候又去爱着林娟,我与她也跟本没有这方面的感情基础。我深爱的是朱美秀,没想到会弄出这个结局!我真想大吼几声,出出心中的郁闷之气。往日吃过晚饭,我爱约几个共大的同学到公路上转转。林娟进场后,就不便出去散步了,一般呆在家里等她们来。开始有过几次她们来找,我又不在,弄得人家好扫兴。后来我确定她们不会来,才去出去散步。如果制茶连办公室亮着灯,我还习惯到那去走走。我知道是老丰又在加晚班,他挺忙,即抓宣传又还兼会计。我喜欢与他聊天,与他合得来。我那篇《谈反潮流》的文章,他与我抄了整整一天,写了八张纸。他为我的成名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我不能忘记他。他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还没有成家。人长得堂堂正正,一副干部的派头,怎么就找不到对象呢?他身上穿着到还干净,人们就是从没见他洗过澡,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从不洗澡。有人还说他不洗澡是懂得养生之道,不将身上的元气洗掉。因此他保养得极好,白白嫩嫩的,一身的肉。有人则讥讽是“一身的馊肉”。那天快晚上十一点,我却偶然发现他拿一个脸盆去洗澡。他告诉我,有热水洗热水,没有热水冷水也能将就。他性格看上去不孤僻,平时上班有说有笑,只是下班别人就不与他来往了,或者说他不与别人来往了。
这些天,我心里郁闷,尤其是误解了胡小琴对自己的热情,心里感到对他格外不是滋味。还异想天开要与她恋爱呢!胡小琴知道我这个心态,准会心里讥笑我;瞧不起我……心里闷得慌,便想去找老丰聊聊。不巧又没见他加班,制茶连办公室漆黑一片。他仍住在单身宿舍,一个人一间房。几次他房间要增加人,谁也不愿与他住。此刻我想到专门拜访他,敲了好长一阵门,他确认是我的声音后才开。首先罩入眼底的是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子放在进门的一角。他的房间显得空荡,一张床,一口箱子,箱子就放在地下,下面也不垫点什么。箱子挺大,有点象马戏团用的。床铺就惨不忍睹了。白蚊帐脏成黑蚊帐,床单都有点快成油抹布了。房间还有股说不出的臭味,象是楼下潮湿的霉味,又不象。我硬头皮才坐下去,他不知怎么也睡得下。他床上乱七八糟堆了不少《参考消息》,这是他自己订的。我真想劝他赶快将床单、蚊帐洗了,又怕伤他的自尊心。我在这里不可能呆多久,便约他出去走走,他欣然同意。
“你的文章真写得好,我抄你那篇《谈反潮流》,情绪始终是振奋的,好几次我还停下笔要领略你的文风,当时真有种先睹为快的感觉!有人说你在学校根本就不会写文章,也没有什么名气。我知道这是别人妒嫉你,你能够得到谢书记的赏识,确实是不简单!”
其实,他自己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的业务技术人们都是交口称赞的,他的算盘还是县里一绝,好几次比赛都得了冠军。想到这些,我也不由对他发出一番感慨:
“我真佩服你,即抓宣传又还要兼会计,制茶连的宣传还被你抓得有声有色。去年场部的帐目不清,急坏了几个会计,最后把你请来半天就解决问题了!你的算盘怎样那么熟练?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吧?”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转了个话题:
“你是跟徐艳梅吧?怎么很少见你到制茶连来?”
我们这位“古董先生”,消息真是太闭塞了!徐艳梅与许峰的爱情,已是沸沸扬扬的事,他竟还蒙在鼓里。我也笑了笑,没有回答。
“老丰,讲正经的,你也该找一个了。”我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将话题转向实质性方面。“你床上的床单、蚊帐也该洗了。你自己懒得洗,我可以帮你请人洗。”
他笑了笑,神情显得挺尴尬,我也不便再说。我们又转向其它的话题了。我们返回场部时见到涂营长,他告诉我说谢书记找我有急事。我来到谢书记房间,他说我来得正好,有三个人的档案要我明天上午赶送到县里去。直接交给尼文书就行了,她现在县里搞人事。
“真不巧,牛角湾那边塌方,明天不通车。我跟机务班讲好了,你借他们一辆自行车,明天你一早就走,那边要档案催得急!我开始还以为你到机务班去了呢。”
进城去我好生兴奋,只是想到骑机务班那辆又旧又破的自行车,心里很不是滋味。短程可以,长途就是个问题了。那座垫弹簧都露在外面,坐久了屁股痛。后刹还不太灵,在公路上行走也不安全。正是着愁,猛然眼睛一亮,想到了老丰那辆车。但很快心里又变得暗淡起来,脑海中马上又冒出另一种想法:他肯不肯借哟?他那个古怪性格,又是那么一辆崭新的车……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试一试。我从谢书记房间出来,又去敲他的门,这回他很快开了。我说明来意,他竟非常热情的把车推给我:
“你拿去骑,没问题!就放到你房间都行,我平时也骑得少!这辆车是我老妹送给我的,她在县里搞批发。”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这辆崭新的名牌自行车,就往县城奔去了。
35
清晨,柏油公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汽车也极少。这个时候骑上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简直是一种美的享受。前面没有冲不上的坡,冲坡的速度还挺快,双脚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下坡就更有一种快感了。一阵阵清凉的风迎面扑来赏心悦目,耳旁响起自行车滑行疾奔的“沙沙”声。此时此刻,心中积压的郁闷便一扫而光。
我到县城才知道,那三份档案原来是三个将要调离场的人的。我们的排长罗小春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暗地通过关系,调进一个新迁到我县的地质队去了。他们的口真紧,竟没有透露一点风声。我在县人事局找到尼文书,两位地质队管人事的同志也正在那等这三份档案。我将档案交给尼文书,尼文书再将档案交给了他们。
“地质队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尼文书待他们走后与我说,“流动性又大,又辛苦,那个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你以后联系了好单位,我一定帮忙。当然,你在茶场也挺不错,你比我转得活得多。其实到县城也没有多大意思,这里硬是没有一个象样的厂矿企业。丝绸厂规模是大,就看以后的发展怎样,能保证不亏就是万幸。再说,又不在城里,也没有多大意思。”
我从人事局回到家,恰好对面的陈妈进来了。她是来做媒的,林娟看来确实是对我有心,而且她家里也有这个意思。陈妈直接与我母亲挑明了这桩事,那知我母亲赶快摆手:
“不行不行!人家是有对象的人,我们不去干那些挖墙角的事!”
“是人家对林娟有心,她又没有同意。”
“这个一下子讲不清,听说他们连订婚饭都吃了的。人家找的是大地方人,我们也高攀她不上……”
母亲坚决回绝了陈妈,陈妈坐一会也就走了。连母亲都知道林娟他们的事,可见他们的关系早就名声在外了。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与林娟踏上爱情这条路。外界尽管对我们有些闲言碎语,我问心无愧。这时,我猛然想到回了城,该去看场电影了。于是,我又出门,骑着自行车朝小贺家奔去,看今晚是什么电影。当我正经过县城最繁华地段中的“红色商场”时,迎面走来两位姑娘叫我暗吃一惊,我不由赶快下车。一位穿着一身极醒目的有些放亮的翠绿色的连衣裙,颈脖上挂着一串黑颜色的项链,脚上竟还穿着一双红色高跟皮鞋。她留着一对长辫子,辫子盘在头上,辫盘上用绸缎布扎着一朵醒目的大红花。她这一身艳丽的打扮,恐怕全县城独一无二了!我一眼见到她,心灵深处就产生一种震撼。也许是因为她出奇的美,还有她所流露出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我!她眼睛在朝我微笑,看得出她很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当我与她的目光碰撞时,我全身便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我还觉得她挺眼熟,象在那见过!另一位便是老石的小女儿秀姑。秀姑穿着就太朴素了。一条蓝裤子、一件白衬衫、一双解放鞋,她与她在一起纯粹是起个“陪衬人”的作用。
“琼文书,回县城来啦。”秀姑热情向我介绍,“她叫江美姣,‘姣’是那个‘女’字旁,这边加个‘交’朋友的‘交’,词典上解释,就是相貌美的意思。你看,她不负其名吧?她也分进我们场啦,是这批来的。”
“江美姣?我怎么没印象?”进场来的新工,虽然好些叫不出名字,但人应该是面熟的。
“还没去报到呢,我是后面补进来的嘛。”她声音挺清脆,夹着一丝娇气。“我姨父与谢书记关系好嘛,他见玫瑰岭茶场有前途,就要我到那去嘛。再说,谢书记要调走嘛,趁他还在那,赶紧将我弄进去再讲嘛。”
“谢书记要调走?”
“你还不知道呀,提升到县里当副县长呢!”
“你姨父是干什么的?”
“林业局的局长。”
“琼文书,你这是到那去呀?”秀姑问。
“正是到你姐夫那去,看今晚有什么好电影。”
“是个朝鲜片子,叫什么的命运,我记不清了。”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
“琼文书,你不要到那去了。票已经搞到了。我这里已经有三张票,原来是准备给我姑妈的,算了,她明天看。我们跟她也谈不来。”
“你们这是准备到那去呀?”
“随便走走呀。”
“那就请你们到我家去玩怎样?”
“好呀。你家住在那里?”
“城的西面,靠近城门口。”
“呀,那么远!”
“秀姑,要么这样,我姨父家就在前面,我到那去拿辆自行车,我带你,骑自行车不快!”
“好主意!开路!”
江美姣看来骑自行车挺老练,她带着秀姑紧紧跟着我在大街人群中穿梭,人少的地方就与我并排走在一起。我注意到了,街头好些目光在投向我们。她们来到我家,母亲热情的泡茶,还拿出一些点心给她们吃。江美姣显得有点拘束,自始至终没讲一句话。她都在望着我俩交谈,有时脸微微红一下。秀姑高中毕业后,工作无着落,现在呆在家里。她羡慕美姣有姨父这个后台,自己吃亏就是家庭没有背景。
“美姣和我的命运相似,她家也在农村,成份也不太好,是什么‘富裕中农’。我们到城里读书,都是寄人篱下。”
“她家在那个地方?”
“红星。”
“红星镇还蛮大的,我原来到过。”
“你说一个人平等么?我姑妈是个平民百姓,她姨父、姨妈是当官的。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就截然不同呀。你看我爸是场里的职工,我一直想进场进不去。她是经我煽动,临时想到来的。”
“经你的煽动?你是怎样煽动的?”
“我说我们县没有一个正规企业,办起的工厂都不景气。你看,化肥厂垮了,灯泡厂下马了,原来蚕桑厂也垮了。现在又改建为丝绸厂,我看也不会有多少发展前途。主要是我们这个县太封闭了,交通又不发达,还没有通火车。怕是永远也通不了火车,你看这么多的山,怎么好修铁路?这样对比之下,我们茶场还算好的啦,不仅没有亏,还盈利。还有,她大哥大嫂也在我们那边工作嘛,她大嫂是上海知青,她穿的这一身就是她大嫂从上海带来的。”
“她大哥大嫂是谁?”
“不是我们场,她大哥在丝绸厂,大嫂也是丝绸厂的吧。”
美姣微微一笑,抿了抿嘴想讲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
“这还用你煽动?有工作总比没工作好。”
“她本来是要回他们公社农机厂搞车工的,都联系好了。你说,这个世界公平么?”
……
她们在我家坐了个多小时,到十一点半才告辞。本来想留她们吃顿中饭,但怎么也留不住。
“记住,晚上的电影。”
临走时,秀姑叮嘱我。我注意到了,江美姣脸又微微红了一下。
这天晚上,看电影的人又是爆满。这是新片子,又是放头一场。我特地提早二十分钟来,电影院的人就快坐满了。她们则是电影快开演了才来。秀姑还带来她姑妈家的小女孩。
“本来我们早来了,就是这个小家伙硬要跟着我们来,甩都甩不掉。”秀姑含笑埋怨道。
我们的坐位在中间,秀姑带着那个小女孩先进来,与我挨着坐,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五岁左右,她就坐在秀姑的大腿上,江美姣便与秀姑挨着坐。那知这小女孩名堂多,电影刚开演不久,就要去屙尿,秀姑只有又带她出去。有一阵子,她们回来江美姣便主动挪过来挨着我坐,秀姑就坐在她的坐位上。这时我心开始狂跳起来,因为闻到我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而且大腿很快触电般的感受到了她大腿的体温,尽管是微弱的!电影院的长凳只编了座号,每个座位则没有隔开的。那个小家伙大概是在秀姑身上坐着不舒服,挣扎的起来,要站起看。
“我们挤紧一点,让她也坐一点。”江美姣提议。
她就朝我这边靠紧,小家伙坐下了。我这时不仅仅是明显的感觉到了她的体温,而且还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电影的内容我一点都没有看进去,我象陷入在五里云雾中,我在体验着平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美妙的感受!此刻,我真想去悄悄握着她那只手,心里下了无数次决心,到底没有这个胆量。现在不仅仅是心里狂跳,身子还不由自主的激动的有些颤抖。人们都在聚精会神的看电影,我的耳旁则嗡嗡一片,电影的故事情节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全然不知。我目光呆呆地望着前面(我还没有胆量去看她),心却早飞跑啦!突然,停电了!场内便开始有些喧哗:
“真是,怎么这个时候停电呢?”
“这年头,“电老虎”得罪不起呀,你不给票,他们就拉闸,就这么简单。”
……
场内一片漆黑,只是偶然有打火机闪出的微弱光亮。我这时那只手情不自禁地放到了她的大腿上,真想轻轻摸一摸,有贼心还是无贼胆。
“你是不是有点冷?”她将脸拢过来,与我附耳问。“你好象有些在发抖?”
我竟鬼使神差轻声“嗯”了声,她挨我挨得更紧了,大概是想用她的体温为我取暧。她还用手在我胸前抚摸着,似乎想平息我全身的颤抖。
“怎么样?好些么?”她又将脸贴过来,开始与我咬耳讲着悄悄话,“你是有点感冒吧?秀姑说你很有文才,对人好,看得起他们家。你知道我跟秀姑的关系怎么这么好吗?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进场后,还望你多多关照。我还真想拜读你的大作呢。今天在商场门前,你老盯着我干吗?是不是我这个项链不好看,这都是假珍珠的,真的谁买得起……”
这时,我真想一把将她搂抱过来,狠狠吻她一口!反正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我竟冒出了这个大胆的、危险的念头!理智却在强迫着自己用毅力来拼命克制,心里则是极难受的,一种情欲上升到极点而又得不到满足的难受!她的手仍在我胸前抚摸,而且由轻变重,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那只手,就在这时,电灯终于亮了!我也彻底解放了!这天晚上准确的说,她将我的魂都勾去了!
钟奋生简介
钟奋生(原名:彭光林),江西修水县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广铁分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杂志重点签约作家,中国策划学院签约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约三百多万字。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红玫瑰》、《蓝玫瑰》;长篇记实文学《江西共大风云录》、《赞助营销密码》等。小说、散文多次获奖,中篇小说《天边滚动的闷雷》荣获全球首届国际有奖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