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牛胡子轶事

字号+ 作者:钟奋生 来源:未知 2018-10-15 18:11

牛胡子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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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兴冲冲从邮电局出来,那深深的胡子里藏着甜甜的笑。目光象带着刺儿,无意中又勾住了那一大堆藕煤。便由不得自主进了这家饮食店。老板娘春风满面,笑起来脸上象盛开着一朵玫瑰花,玫瑰花促使他变得慷慨起来:

  “牛,牛肉干,好多钱一盘?”

  “四块。”

  “来,来一盘,”他情绪一激动,胡子就有些颤抖,也变得有些口吃,“再,半斤酒!”

  “牛——胡子呀,发大财啦?”老板娘咬这个“牛”字,故意拖着鼻音,逗得旁边几个顾客哈哈大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你看,刚好还剩一小瓶老窖!”

  这位穷酸顾客还是两年前进过她的店子,那阵子他下酒的菜一般是一小盘四角钱的花生米。他实则姓刘,满脸的胡子又粗又黑又密,一个加强营的蚊子躲在里面过冬看来不成问题。也许是因为“刘”与“牛”谐音,或许是他壮实如牛的缘故,人们便开心地称他为“牛胡子”。

  “散,散酒就行!”

  他活了大半辈子,恐怕还是头一回舍得本这么大吃大喝!牛肉干得细细品尝,品尝那些嚼不太烂的,让它们在牙床里磨来磨去更有味!酒却吸得飞快,半斤酒下肚,牛肉干还有半盘。他摸了摸口袋,定睛证实那确实是五块钱,才一个酒浪朝老板娘喷去:

  “再来半斤!”

  下酒的速度在放慢,抿那么一口,飞红的眼圈眨巴那么一下,他开始细细品尝着酒,这种酒是当地的特产,后劲足,能使人保持较长的醉意,正是他所需要的,家里都成“女儿国”啦。望眼欲穿地盼着最后一锤子买卖,落下的老五还是个丫头!唉……

  酒的后劲正刺激着他的脑细胞,他有些飘飘然了,看得真切,眼前有个高大的身影在有节奏的晃动,那是他在做煤。晃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个个标标致致的藕煤直从地底冒出,崭崭齐齐就是一大片!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傻了眼,联合起来的速度还赶不上他……

  脑细胞越发兴奋,眼前变成了一个旋转的舞台,面若桃花的舞女们在翩然跳起:“采茶舞”“耘禾舞”“插秧舞”……如何就没有“做煤舞”呢?他有些愤愤然了!? 舞女又开始在旋转中变化,变成一个个藕煤。藕煤在翩然起舞。一瞬间,藕煤又化作漫天钞票,钞票一张张飘落在他手上,他喜滋滋地连数了三遍,不多不少恰巧两百元。今天接到家里的信,老婆又住院了。命运与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膀大腰圆的牛胡子,妻子却骨瘦如柴。她患有风湿性心脏病,这两年常在与死神打交道。信和电报是同时收到的,要他速汇两百块钱回去。哈!有外快了!解决大问题了!再不用低三下四去借……,时间不算长,不到两个月。想到这一层,他心里乐开了花……

  好早胡子做煤就在当地有些小名气,他做的藕煤即好烧又经烧。决窍在煤与泥巴的配比上,这个数在心里,他绝对不与别人吐露。再加上他那个改职搞车工去了的徒弟,送给他一个精妙的藕煤机。机壁光滑,浑身闪着银光。用起来格外灵巧。有了这件“如意珍宝”,手儿更痒痒的,总爱在别人的煤堆里试自己的藕煤机。

  “胡子呀,又要你帮忙费事呀,晚上一定要多喝几杯!”

  “刘师傅真是天底下的好人啦!”……

  藕煤机试行一个月,他双耳灌满了道谢感激声,一顿顿丰盛的“会宴”接踵而来。这个月由于到处“打游击”,他只花了30元钱生活费,足足节约了五十块钱的开支,体重还增加了10斤!往日,极充沛的精力他都白白浪费在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里,他爱喝闷酒,爱种苦瓜。他种的苦瓜比普通苦瓜大几倍,吃起来也苦得要命。现在他要和心爱的苦瓜告别,苦瓜下酒的滋味他尝够了!……

  他做煤越做越欢,越做名声越大。急一日,那位“快嘴舌”少妇找上门来,求他做一千斤藕煤,请他开个价,看好多钱。

  “这……”

  他一下给愣住了。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要收人家的工钱。

  “有什么不好讲的?开个价嘛。”快嘴舌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迅速地扇动着,“我们呢,主要是怕麻烦,懒得请饭。你卖劳动力,我们给工钱,这是合情合理的嘛。牛胡子呀,我是看不惯呀,好多人都在剥削你的劳动力呢!你早就该收钱的呀,你家里那么困难……”

  “那就……”

  “那就什么,人家都收钱,你也可以收!价还要得高呢,八块钱一千斤煤!”

  “算五块……”牛胡子好容易憋出一个价,象做了什么亏心事,满脸胀得通红。“行么?”

  “好!没什么行不行的!五块就五块!”

  快嘴舌立即将五块钱塞在他手心,那个慷慨的神态,就象皇母娘娘赏给臣民一颗珍珠一样。去年她请两个民工也是做一千斤煤,花了十块工钱不说,煤还东倒西歪一个,泥马放多了又不好烧。快嘴舌是个极精明的人,她看透了给工钱与请饭中的微妙关系。这年头,请一顿饭不随便要破费个十几块么?人真是个怪东西,你吃了暗亏心里还觉得舒展;还觉得占了胡子的便宜;还要记着胡子做煤这份情。给他几个钱打发他多痛快……

  平生以来,牛胡子还是头一回尝到“外快”的甜头。那是一个星期天,太阳还没爬到头顶,他就利利索索做好了一千斤煤。生意好一天挣个十几块钱完全不成问题。他有使不完的劲,干活对他来讲简直是一种享受。能有外快挣,心里更象抹了蜜一样甜。“五块钱一千斤煤”,快嘴舌到处宣扬开了。他心里也正在盼着象少妇这般“懒得请饭”的人呢!然而,做煤一旦披上了货币的外衣,那么一切都变了。以往他就是只帮人家收几担煤进屋,也会换得几杯好酒喝。现在人家给工钱自然不再请饭,脸上的笑容显著减少了,人们再也用不着什么客套话。我掏票子你做煤,谁也不欠谁的情,成了天经地义的真理。

  “胡子,明天也与我做个千把斤吧,是做好给钱,还是现在?”

  “做好给,做好给。”

  “刘师傅,煤做好要收进煤棚的啦。”

  “那当然,那当然。”

  “刘伯,辛苦了你一天,连水都没喝一口……”

  “没关系,没关系……”

  找他做煤的人越来越多,天气久旱无雨又是正是做煤的大好时机。他早起一点,晚睡一点,“工作”“外快”两不误。来不及弄晚饭,他习惯用两碗米粉下酒充饥。天还没怎么亮,他就起床了。好多回早饭彻底地忘了。中午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吃饭时间,而且还学会了睡午觉。他人明显瘦了,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胡子,喜财神迷住你啦!”

  老板娘见他一个劲地在傻笑,猜想他八成是醉了。

  “我是笑你这堆煤买拐了堂!”

  我们老实得可爱的胡子,也学会借题发挥见风使舵了。

  “真是的呢!害死个人!烧是好烧,换不得煤,一夹就散!”

  “哈哈!泥巴放少啦!……”

  胡子站起身来,望着门口那一大堆码放杂乱的藕煤,笑得是那么自豪,他的眼力不错呵!

  “再不买煤店的煤了!明天我崽回来,这些煤统统要他做过!”

  胡子不便再提煤的事,又开始细细品尝着酒菜……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亮出一道白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他心中燃烧:争取积个千把块钱的外快,到那时他非得请几天假,带老婆赴重庆治病,那儿有家闻名的治风湿性心脏病的医院。他做煤的名声越来越大,外界都传颂他成“万元户”了……

  他从店了里出来,觉得有些奇怪,街上的路灯怎么一个个变得摇摇晃晃呢?他真担心灯泡会掉下来。他双脚变得轻飘飘,飘飘荡荡的行进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这种快感很快化为性欲的饥渴感,他望着前面飘来的“一团红”心儿就酥酥的,怦怦直跳。待那团“红”飘到跟前,他才看得真切,那不是他的徒弟霞红丫头么?穿起红连衣裙来啦。他差点认不出来啦。他望着她乐了,张开嘴放声大笑起来……

  “刘师傅,怎么啦?醉成这个样子,我去喊人来扶你回去……”

  “我没醉,真的没醉,我怎么会醉……哈哈!你说,我会醉么?”

  “怪不得你高兴呢,刘师傅,该买喜糖来吃!‘活雷锋’上了报,报上只可惜还缺少一张您的照片……”

  “报什么相片?要我交相片么?”

  “哈哈!您还不知道呀?您的事迹上报啦!学雷锋,做好事,牺牲休息时间为别人做煤……告诉您,把报纸寄回去,全家也为你乐一乐……不信?自己去看呗!今天的铁路报……”

  这可真是一个炸弹似的消息,六月天里落大雪了么?他的名字上报了,祖坟显灵啦!他到工区找到了那张报纸,跳跃在他眼前的是那么一个极醒目的标题:?

  《助人为乐的“牛胡子”》

  这篇不足五百字的报道,弄得他整整五个晚上没睡好觉。心儿甜甜的酸酸的辣辣的,耳朵火烧火燎的,脑壳里也直嗡嗡作响。五块钱一千斤煤,这是在“做生意”呀,哪是在学“雷锋”呢?先晓得会有人来报道这桩事,不收人家的钱就好了。那他准会将这篇报道剪下来,贴在墙上;象他那两个货真价实的茅台酒瓶一样长久保存……唉,“外快”对他怎么这样充满诱惑力呢?从他懂事的时候起,就明明白白地知道,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帮别人做煤怎么能收钱呢?如果不是手头紧,逼得没法;如果不是小孩多,老婆又害病;如果不是他害怕“救济”,提到“救济”又会激起他的瘟火来……他原是工区响当当的“特困户”,回回救济都少不了他。得了救济你要是买斤肉吃喝点酒么?别人的眼睛都会盯着你:“哼!吃救济,吃肉,喝酒!”有人还指他的背脊骨:“他呀,喝酒喝穷的。”凭良心讲,他做的好事还少么?家属区的厕所堵塞,人们首先就想到他。那年大年初一,他为疏通一户人家的排污管,不慎一只脚还踩进粪池里去了……工区后面一条小路,孩子天天上学要走的。每逢下雨,就是一脚烂泥巴,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的时间修整好了,路上还铺了一层煤碴。人们每逢遇红白喜事,冲口第一句话就是“去把牛胡子喊来……”可人们没想办法让这个好人脱贫,而对他的印象是“吃救济,喝酒,穷命!”“观念”这个东西把牛胡子害苦了。

  他耳根儿在发烧,脑壳里在嗡嗡作响,那些平时爱与他开玩笑的人,开始戏弄般地称他为“胡子雷锋”了。令他不堪忍受的是,有些原请他做了煤,而又付了他工钱的人也不冷不热的夸他为“活雷锋”:

  “牛胡子不错,乐于助人!”

  “可不是,做煤百家解众忧呢。”……

  如果地能裂开条缝,那他毫不犹豫地会钻进去,没有比羞恼更难爱的了!正当他羞辱万分时,工区马主任的老婆赏给他一个忏悔立功的机会。马太太告诉他,她老头子到分局办学习班去了,她家里一点煤也没有了,她要他这个星期天与她做一千斤煤。她没有提工钱的事。胡子那天与她做煤,恰恰又遇她当白班,中午自然酒也没喝成。

  “胡子呀,你是我们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呢。你一个人辛苦,换来大家的幸福呀。我要秀才再写写你……”

  马太太没请他吃饭,却灌了他满耳朵的“米汤”,灌得他象喝醉了酒一样脸红脖子粗……

  一年后的一天,他漫无目标地走上街头;茫茫然然地拖着步子。内衣口袋里压着廿块钱,钱还透着他的体温。他脑海在一个劲地幻想:那两张“兵”,若能变成两张“四人头。”多好呵!任何数字的后面,增加个零意义就大不相同:廿块就会变为两百块……他在静静地思考,眼下该去敲开哪位“债主”的门呢?猛然间,那饮食店的老板娘发现了他,忙向他招手,请他进店来。他站在街中心犹犹豫豫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进去了。

  “胡子,又给家里汇钱么?”老板娘越活越年轻,待她这位老顾客热情得不得了。坐,今天我请你喝一杯!那里话!我请你喝你就喝,真是,那要你付钱!”?

  老板娘与他上了一盘牛肉干;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腰花,还亲自与他斟酒。胡子没有推辞,象往常那样大口吸着酒,细细嚼着菜。老板娘说她今天高兴,儿子替她添孙子啦!又告诉他,讲他们已选好地盘,准备砌一栋几层楼的房子。胡子边吃边听,照吃不误。酒过三巡,老板娘才轻巧地将话锋一转:

  “胡子呀,到外都颂扬你是“活雷锋”呢!还说你有一个不钢的藕煤机……胡子,个礼拜,你也帮忙与我做两千斤……”

  “现在不做煤了!不做煤了!藕煤机也卖了!我不要你请客,这顿酒钱我付得起!” 

 他出那店子,一个劲地直往前冲,象要追上前面的月亮。星光灿烂。他那小小的瓜棚上,开满了小小的大种苦瓜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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