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走近远逝的父亲

字号+ 作者:钟奋生 来源:未知 2018-10-15 18:06

走近远逝的父亲

   县城凤凰山西面的脚下,早已盖起了房子,那里曾是父亲安息的地方。小时候,每次砍柴回来我总要习惯性的放下柴担,透过那片房子,用相思的目光寻找父亲的影子。好多回了,心里老在想,要这里不建房子该多好呵!父亲的遗骨到哪里去了呢?又过了许多年,我远离故乡,来到湖南怀化铁路工作。一九九九年四月三日,我与二哥一家回到故乡,我们是为母亲扫墓去的。天下着暴雨,在走向母亲坟墓的途中,我透过密密集集的雨线,又看到了那片房子,仍能准确判断出父亲坟的方位!

  我们千里迢迢从异地赶回故乡扫墓,是去看母亲的坟。父亲连坟都没有了,到哪去寻找他安息之地呢?除了到天堂外,只有走进我的内心深处……

  “妈妈,我们来看您了!”

  我们跪在母亲坟边都这么说。而我的目光则凝视着苍天,心里却在呐喊:

  “父亲,您的信息残留在宇宙空间么?您看到了我们这些远方归来的游子么?这些年来,你的阴魂得到安息没有?你过得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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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彭良先生

    房子建在坟山中,坟早已埋在房子的脚下。脑海中便清晰浮现出了一座坟,一座极普通的坟。新坟本来砌得挺大,后来上面长满了青草就显得更大了。在那个年代里坟头上竟连一块墓碑也没有,正如婴儿一样,降生到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特殊的标志。死后,他就淹没在茫茫的“坟海”中。他教过的学生,如果眼下到这来寻找他们的老师,真比海底捞针还难!但我一眼就能从“坟海”中追寻到这个目标,似乎不需要任何参照物。因为上帝创造了他,他孕育了我。当这片“坟海”消失后,父亲便安息在我的脑海中。上帝于是告诉我的父亲:“不要怕,忠实的信徒呵!坟也是身外之物呀,你的精神不是在宇宙的空间浩荡长存么?!”

  父亲早已离我们远去。那时我才十岁,眼神透着天真,嘴角露着淘气。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不仅没有冲淡对他的记忆,他的轮廓反而起来越清晰,他的形象反而越来越高大。

  “知道你心不在焉!读不进书!”父亲听我朗读课文的声音渐渐小了,鼾声响起来了。他就从厨房走出来,狠狠敲了几下桌子。声调有些严厉,但仍含着笑。“你看,还不到八点,就做梦去了!走,跟我到胡伯伯家去玩!你这样勉强看书,效果肯定不好!”

  我一下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跟着父亲到了胡伯伯家。别人都称他胡老师,对我父亲则叫“彭先生”。“老师”与“先生”,有什么区别,我当时一点不知。胡伯伯是父亲最好的朋友,他的儿女都在新加坡,不知为什么他不过去,要与满头银发的老伴生活在这里。我们家离他们家不远,步行几分钟就能走到。胡伯伯见父亲来,非常热情,赶快出门相迎。胡妈忙着与我们泡茶。

  “他呀,要他读书眼皮就打架,讲带他到你这里玩,一身都是劲!”父亲一坐下,就与胡伯伯聊起我来。

  “小孩子都是这样,玩心重。”胡伯伯含笑附和道。

  “他不仅玩心重,而且是缺了根弦,我现在就想将这根弦拨过来!他只要把一半精力放到学习上,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人倒还不蠢!”

  “你真耐得烦,天天送他上学,都这么大了!我们大屋里那个小孩,在读幼儿园时就不要父母接送了。”

  “不送他,他就不往学校走,送到了他还担心他往外面跑呢!”

  “你要做个懂得的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爱读书呢?”胡伯伯温和的抚摸着我的头说。

  “贪玩也是一种精神,他欣赏蚂蚁搬家,能够蹲在地下一动不动,看几个小时!在课堂上,他不是眼睛望着天花板开小差,就是低头一个劲地玩橡皮筋!如果能把贪玩的精神,放到学习上来就好了!”

  “他现在不懂事,将来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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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

  他们这么聊了一阵,父亲就把话题转到胡伯伯的儿子从新加坡寄回不少照片的事上来,而且还有一个看照片的新鲜玩艺。胡伯伯就赶快拿出来给我们欣赏。确实是一个挺精致的塑料盒子,照片都放在盒子里,通过盒子上的小孔看照片。下面有个按纽,按一下里面照片就换一张,有点象放幻灯片。我兴奋地从父亲手中抢过来,细细欣赏着。里面都是胡伯伯儿子、儿媳妇、孙女的生活照片,照得非常优美,我一生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房子,那么羡人的草坪!父亲待我看完,就详细告诉我,胡伯伯的儿子是森林工程师,大学毕业后到外国去留学,后来就留在新加坡了。

  “要有出息,还得要爱学习,会读书,知道吗?”父亲拍头我的头强调说。

  我点了点头。这天晚上,我竟做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梦见我读了清华大学,也出国留学了!

  从这之后,我真的变好了几天,上课认真听讲,也自觉做家庭作业。只是几天后,还是经不住班里两个贪玩同学的诱惑,用铁丝做了一个杀鱼叉,那天下午又旷课半天,弄到了三条伏在水底沙下的小鱼,兴奋的不得了!我脑海中那根弦又歪了……

  日子一晃,父亲就离开我们四十一年了。不知怎么的,离开的日子越长,反而他倒离我越近,我又开始走近远逝的父亲……

  我的父亲匆匆完成他人生旅程,没来得及留下什么遗言,就进到他所坚信的“天堂”去了。他的尸体摆在地下,下面垫着沙子。快进入六月天了,他在等远方工作的儿子归来。当时还不会人工做冰,只有让他多吸些地气,让尸体的气味迟一点散发出来。最后儿女们总算都来到了他身边,他就这样远程了。

  父亲病重的时候,母亲就坐在他床边,眼里明显流露出恐慌的神情。父亲有气无力的躺着,脸色腊黄腊黄。他患有肺病,平常体质就较虚弱。前几天,防疫站的人来家里打什么预防针。直觉告诉他,这种预防针不能打。但父亲的建议没有采纳,医生还是带强制性的给他打了。上午打的针,下午他在县里开政协会坚持坐不住了,回来往床上一躺,就再也起不来了。只几天时间,他眼睛都窝进去了。他向母亲摆了摆手,双唇颤抖着喝了点汤,剩余的罐头示意留着明天吃。那知次日清晨,他已说不出话,手不停地比划着。母亲弄糊涂了,不知他要干什么。精明的二姐会意,赶快端来药。但药还没送到他嘴边,就断气了。当时我正在楼上玩,听到母亲的哭声,知道父亲死了,挺害怕,我暗暗流着泪。过了好一阵子,母亲上楼来了,她望着我,眼神是木纳纳的,她给父亲找了一身好衣服便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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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求生愿望很强,病情再严重,他也避而不谈一个“死”字。能够起床,总是习惯地坐到外面去晒太阳,看报纸。精神再好点,就上山去弄些柴来烧。他是大学生,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三十年代,他抱着虔诚的宗教信仰,带着母亲从长沙来到修水传播福音,自己却被肺病折磨得够呛。他六十二岁病故,不算短命,也谈不上长寿。母亲拿了一张黄纸盖上,父亲的那张消瘦的脸便与那张黄纸融在一起。当时,我并没有象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早熟,而是处在懂事与非懂事之间。父亲的病故,并不十分悲伤,只是觉得缺一点什么。上有母亲,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他们充实了我的精神世界。父亲去世后有段日子,我甚至还多了一道乐趣,常爱带着几个十分顽皮的小伙伴,到父亲坟边去玩。坟地上有好几处大刺蓬,我们爱去摘上面鲜红的刺泡吃。但我到了父亲坟边,仍恭恭敬敬必须先跪下拜三拜。我的小伙伴一个个都学我的样,也跪下来朝他拜三拜。然后就尽兴的玩耍,大声的谈笑,或轮流讲着故事,或蹲在地下玩弹子,或几个人凑在一起,看一本连环画,或好奇地欣赏着别人的坟墓……好象这里是我们的第二课堂。到父亲坟边去玩,还真成了我们几个小把戏挺兴奋的事!

  稍大些,渐渐懂事了,我感到父亲是我的朋友。我经常逃学,回来就爱说谎,往往能轻易骗过父亲,却很难逃脱母亲严厉的目光。父亲问,你晒得满面通红的,是不是又逃学到河里玩水去了?我说没有,上了学的。父亲就顺着我的思路说,没逃学就好,我就怕你逃学。但母亲就不会这样轻易上当,她总要抓起我的裤脚,看有印子没有。被水浸泡久了,脚上一定会有明显的痕迹。

  我小时候挺顽皮,用老辈们的话说,讲我调起皮来,简直象只飞天蜈蚣!的确,我爱顺着小河往上游走,似乎在寻找它的发源地。越往前走,流水越清亮;越往前走景色越秀丽。是的,那儿有花花绿绿的小草,有五彩缤纷的蝴蝶,有爬在树上的青蛙。猛然,上空滑来一只苍鹰,我还真以为是飞机呢!稍大些,沙滩上开始留下我的小脚印,我在江河里游泳,我站在河滩上钓鱼,再后来我走进深山,沉浸在与小伙伴砍柴的乐趣中……

  是的,我爱大自然,但我不爱读书。我上完幼儿园后,通过父亲的努力分在县一小。这所学校当时试行五年制,是属于重点小学。经第一个学期的学习,由于我的成绩太差,无法跟上班,被迫转到普通的第二小学去了。读二年级了,父亲还天天送我上学。并不是我找不到去学校的道,而是我走偏了人生的路。我经常逃学,使父亲伤透了脑筋。有几次甚至将我送进了教室,我还要悄悄溜出来。一个人要么奔到江边木筏上去玩,要么跑到县城医院的后山上去采摘野花,将正在花中酿蜜的野蜂连花一起装进瓶子里。只是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山上玩得正入迷,猛然想到下午还有一节周未故事课。我最爱听故事,就赶快奔回学校,偏偏讲故事的老师生病了,换上语文课。班主任胡老师挺严厉,见我带个装花的瓶子进教室,太不象话!就怒冲冲地收缴去,还将瓶子中的花用劲甩倒出来。结果,花中的野蜂也激怒了,她美丽的脸蛋上叮了几个大包……

  父亲解放前就是个有名望的小学教师,他不应该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一年级升二年级的考试,好象还勉强及格。二年级升三年级的考试,成绩就很不理想了。我们家楼上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父亲将我带上去,还进到里面那个比较幽暗的房间里,这是母亲后来常常躲进去做祷告的地方。父亲似乎有意与我营造一种神秘的氛围,他手上握着我的成绩单,郑重而有深情地盯着我说:

   “这个成绩肯定要留级,算数40分,语文32分!我还不敢将成绩单给你妈看!你跟我讲心里话,想不想留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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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摇了摇头,神情就象平时闯了大祸。我当然不想留级,再不爱学习,也不愿当留级生,这个名字多难听呵!

  “假期还有这么多天,我来帮你补课,看你能不能赶上?如果实在基础太差,消化不了,你就只有留一级了。认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留一级学习能赶上班也好。不过,你还是试一下,不要开小差,认真听我讲!通过假期这么多天,你听进去了,课本里的知识基本懂了,我就去与老师说情,争取让你不留级!”

我郑重点了点头,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父亲找来了一块小黑板,就挂在明瓦(楼上房间没有窗户,靠两片透明的玻璃瓦透明采光)旁边,他拿个小凳让我坐着,而他却站着。父亲不甘心,准备假期每天坚持帮我补习功课,看我这块“顽石”还有一点造化没有!这里就象教室,他是老师,我是他惟一的学生。一九二二年八月,他就开始在湖南浏阳教会任小学教员,台下显然不止一个学生!父亲选择课本中的重点,教我数学又教语文。耐心的讲解,还不时提问。原来父亲也经常辅导我,那都是在楼下,当着母亲和姐姐的面,我也并没有当回事,往往左耳进右耳出。我两个哥哥正在读大学,为家里留下了好名声。眼下情况就不同了,就是我们两人在楼上这间昏暗的小房间,不仅没有外界丝毫干扰,还带有秘密庄重的色彩。他年纪大了,身体又十分瘦弱,边讲课边咳嗽,我真担心他站不稳,难以坚持下来!只见他的手在黑板上舞动时,我惊呆了!没想到,父亲竟有这么一手绝妙的粉笔字!我只看过他写钢笔字,还没有见过他写粉笔字。父亲系统而又有重点的讲着小学二年级的课程,我听着听着竟来了兴趣,讲课的内容一下就记住了!准确地说,是他那刚劲有力的粉笔字,促使我象看电影一样把知识印进脑海中了!每天上午、下午各讲两小时。还给我布置作业,并认真批改作业。上午、下午都有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他就要我到外面去玩。只告诉他在那儿玩,到时候他好去找,就象正规上课一样。开学的日子快到了,父亲还出了些试题考我。看我这些天,对他讲的课消化得怎样?当我将试卷做好交给他评阅时,父亲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你脑子还灵泛,早这样用功就好了!不怕,你能上三年级!”

  他一直以为我玩心重,缺了读书这根弦,要拨正它,不是一个暑假能办到的事!没想到,我还算开悟快,这些天等于学了一年的知识!父亲仍咳嗽着,但看到我的进步,精神状况却显得特别好!那天,他胸有成竹带我去报到,拿着他辅导我做的作业和那份考试卷。班主任胡老师坐在讲台上,热情与同学们的家长打招呼。还是那个教室,只是门上的字换成了醒目的“三年级”了。她看到父亲带着我来,流露出了一丝冷淡。我记起了父亲叮嘱的话,赶快恭恭敬敬主动喊了一声“胡老师”,她不冷不热朝我点了一下头。她告诉我,你在那边的教室报到。父亲便开始耐着性子与她求情,讲我现在能跟上班,他可以用人格担保!父亲并将我做的作业和试卷递给她看,并且提出如果不信还可以当场出题考我。父亲恳求胡老师给我一次机会,说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学习上的尖子,我却成了留级生该多丢人呵!父亲给胡老师讲了许多好话,看父亲的神情,就象乞丐在向有钱人家苦苦乞一样。胡老师仍不屑一顾的盯着我和父亲,看着我的作业本和试卷冷笑。胡老师坚决回绝了他。父亲茫然的望着她有一阵子,突然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

  “走!到哪边去!你现在知道用功了,不怕!多读一年,来得及!”

父亲毅然带着我,朝“二年级”的教室走去。父亲有生以来,为我第一次人格上蒙受了莫大的耻辱!

  我是班里唯一的留级生。留级生的阴影一时使我抬不起头来。父亲对我的课外辅导抓得更紧了,使我成绩终于有了进步。读小学三年级时,换过了个班主任,名叫戴美华,是修水渣津人。她竟挺喜欢我。讲我的语文功底不怎么样,但作文透着一股灵气。虽然人很淘气,但对老师有礼貌,调得是“正皮”,还吸收我为少先队员。我至今从心底感激她,没有忘记她对我这个差学生的鼓励。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离开了我们。开始感触还不怎么深,渐渐就觉得我失去了一位知心的老朋友。记得读五年级时,我一跃成为班里的学习委员,老师还分配一个差生让我带。这个时候,我开始怀恋起我的父亲,我带帮那个差生时,就象父亲教我一样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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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人格的魅力,开始呈现在我的眼前。在修水,凡是家里死了人,后人的鞋尖上都要缝上一块白布。那些天,我走在大街上,好些大人都吃惊的问我,你家里谁过世啦?当回答是我的父亲时,他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十分惋惜地说:“天啦,是彭先生,他是个大好人,又有大学问呵!”一天,快过年了,我去理发,理发店里坐满了人。那个理发的老师傅在人群中发现了我,赶快招手叫我先坐上来。 

  “你是彭良的细崽吗?”理发师傅问。

  “是呀!”我赶快点了点头。

  “你父亲是信基督的,心蛮善良。四六年在高石原教书,我听过他的课。有水平,肚里蛮多墨水!实在可惜呀!”老师傅边给我理发边告诉我。

  父亲也带我去砍过柴,他砍柴的地方比较近,就是附近一座山上。庙里的和尚与他熟,其他人是不容许到这里砍柴的。父亲体力有限,只是弄些干树枝,好象没那个气力去“砍柴”,我也兴冲冲的帮着他弄。山上到处都有干树枝,我检柴的动作竟比父亲还快!不多大功夫,就有那么一大堆了!父亲抹着脸上的汗,望着我笑。令我不解的是,柴弄好了,和尚也与我们弄好了斋饭,他还是坚持要走,不到这里吃饭。后来他才告诉我,和尚进城去化斋不容易。庙里香火不旺时,他们经常饿肚子……

  “你爱好劳动是个好习惯,这一点你比你哥哥姐姐都强,他们象你这么大,哪象你这样有力气!”

  我受到了父亲的赞扬,心里乐滋滋的。

  父亲由于生病,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呆在家里没有工作,成了家庭的“主妇”。全家只靠母亲在茶厂做临时工维持生计。父亲买米、买菜、洗衣、做饭、送我上学,辅导学习,有时也上山去砍柴……整天没闲着。母亲赚的钱交给他,他就计划着用,将苦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我小时候顽皮,在外面闯了祸就不敢回家。有一次,不记得因什么事,用铁皮将班里一个女孩的眼睛划了一下,这可闯了大祸!我在外面游荡了两天没回家,晚上就睡在街边屋檐的码头上,肚子饿极了就去偷水果摊上的水果,有时甚至捡别人吃剩丢在地下的水果吃!第三天下午,父亲偶然找到了我。我心想准会挨一顿死打。没想到父亲找到我,神情挺平静,竟没提我闯祸的事!带我到一个店铺里,给我买了碗稀饭吃。他说饿了几天,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回来还悄悄暗示母亲,要她不要讲我。再后来,他就带我到那个女孩的家里去赔礼道歉,那个女孩是烈士的后代!她母亲竟含笑抚摸着我的头,要我再不要玩铁皮。她讲,这次还好,眼睛上只划破一点皮,没有伤到里面。她大度的冲着父亲一笑,讲没事没事,不要放在心上。父亲给她赔医药费,她坚决不收!

  “彭先生,你是个懂大礼的人呐!”女孩的母亲感叹道。

  “你太客气了!我这个孩子没有教养好,给你们添麻烦了!来,向她认个错,保证以后不闯祸,做个好孩子!”父亲一边自责一边提醒我。

我满脸窘态,不知道讲什么赔礼话好,就先向女孩的她母亲鞠了个躬,再向那个女孩鞠了个躬。

  “做错了事不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认错,改了就是好孩子!”父亲对我的认错挺满意。在回来的途中,他还反复叮嘱我:“从小就要有善心,千万不要行 凶!成绩差还可以补上来,德性坏了,要改也难,记住了吗?”

  那个女孩的眼皮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疤痕,我日后见到她,心里都有些发酸。自从我向她鞠躬认错后,她就原谅了我,再也没有向我放射出仇恨的目光!

  父亲将基督教带到了故乡修水县,好多老辈们都告诉了我。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竟没有见父亲看过《圣经》!也没有听过他象母亲那样,唱过“感谢上帝”的赞美歌!我眼下的父亲,反倒象一个国家干部,经常到县里去参加政协会议。我跟他去过几次,会上还有不少糖果吃。他爱看报纸,关心国家大事。与大人们在一起,讲国际时事一套一套的,我象听故事一样容易入迷。记得他给我讲,印度人寿命短,是因为天气热,寒带人才寿命长。印度的大象还能驮几个小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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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多读书,就知道世界上许多有趣的事!”父亲又不失时机的点拨我:“没有文化就是光眼瞎子,什么也不知道!上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上大学,上了大学还能当博士,到外国去留学!你已经有一个优点,爱好劳动。再补上学习这一课,就是品学兼优,一个真正的好学生!”

  父亲逝世的前夕,我与他的沟通加深了。至少他的话我能听得进去了。在我似懂非懂事的时候,他离开了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的怀恋也加深了。我总在想,如果当年他不打那预防针,估计再活十年应该没有问题。再得到他十年的教诲该多好呵!他身体虽然不太好,但比他身体还差的老人,拖到七八十岁才去世的,我们那条街有好几个!不过,现在冷静头脑回想起来,六三年父亲病故,其实也恰到好处。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朋友圈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悲惨的命运!胡伯伯就经常挂牌挨批斗,硬讲他“里通外国”。还有父亲生前的两位好朋友,也“畏罪自杀”了……我们家虽然也被抄了,但红卫兵还是“和风细雨”,并没有认真,只将父亲几本基督教方面的书拿走了。那个为头的还含笑冲着母亲说:“你们把东西清理一下,没事了没事了!这是破四旧,不是光抄你们一家…… ”

  忽然有一天,一位熟人问我们,父亲的坟迁走没有?母亲告诉他,我们是湖南人,跟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不同,不兴三年后迁坟的。那人一听,就讲糟了!那片坟山都挖掉了,盖起了林场!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那片坟山要开发的信息,我们也没有注意到是不是贴了迁坟的“告示”?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敢去找林场的人论理。那时正处在文革的高潮期,毁掉几座坟根本不当一回事。父亲的坟没保住,是件令我们十分遗憾的事!

  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如果他在天之灵知道我今天的成就,准会含笑于九泉的!一九七八年以来,我先后在全国二十多家报刊杂志及电台发表文学作品和新闻稿约两百多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红玫瑰》,中、短篇小说集《天边滚动的闷雷》,《红玫瑰》的姊妹篇《蓝玫瑰》已脱稿,只待出版发行……小说、散文、论文等题材的作品多次获奖。中篇小说《天边滚动的闷雷》荣获全球最大的电子藏书馆和作家资料库“木子网”主办的“第1届(2000年)国际有奖征文大赛”一等奖。 我现在是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广铁集团分会的理事和多家网站的专栏作家。

  我的成功,显然离不开父亲人格魅力的影响。我不仅在写作上取得了可喜的成,还学会了做一个高尚的人。2002年7月,我又被铁道部政治部评为学习实践“三个代表”先进基层干部,其它荣誉就更多了。在我还很不懂事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四十一年后,我显然已经成熟,正在用我这支敏锐的笔,伸进厚重的人生;正在用我的智慧,点亮人生的希望之光!父亲这部书,我也该好好写写了。于是,远逝的父亲,变得渐渐近了。姨妈告诉我,父亲原参加过红军,后来在长沙被国民党俘虏,后跳窗逃走。从此后,他便加入了“长沙基督福临安息日会”,再后来就派到修水当传教士。父亲是湖南湘阴人,生于辛丑年即:1901年5月23日。1963年5月23日早晨约7时,在江西修水县逝世。他出生的日期,变为他生命终点的日期。这是上帝有意安排的么?父亲原名叫彭智能,后改名为彭良。为什么改名呢?也许是他感到“上帝”需要善良的教徒吧!不管怎样,父亲充满智慧,心底善良,应该是他一生的总结。

  许多人死后,后代给他们建起了气派的坟墓,而他们却没有给后代留下什么。即使留下了一笔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很快会被时光的长河淹没。我的父亲在家境最贫寒的时候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遗产,也来不及说出一句精彩的遗言,甚至连自己的葬身之地也化为乌有。然而,他为人友善,胸襟开阔,知识丰富,还有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形成了他特有的人格魅力。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这种精神,就象大浪淘沙一样,留下来的金子永远放射着光芒!

  一个作家—— 钟奋生,在走近他远逝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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